第6章 体弱

绍熙十六年清明,前几日细雨如丝,将天地织成一片朦胧的青灰色,直至这日破晓,雨脚方歇,湿润的风掠过青瓦,檐角垂落的水珠叮咚作响,敲碎了满院寂静。两旁的青草挂着晶莹的水珠,将晨光筛成细碎的金箔。艾草的清香混着潮湿的空气,萦绕在鼻尖。远处山峦还笼着薄雾,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长卷。

归鹿带兄弟俩去城郊踏青。归仁安忍不住抽出软剑,在草地上演练新学的招式。软剑在他手中灵动自如,时而如游龙戏水,时而似惊鸿掠影,距离生辰习得软剑已过去一年多,少年的招式虽未臻化境,却也能将剑舞出柔中藏刚的韵味。

归放翎见状,也拔出长剑。不同于仁安的软剑,他的招式刚猛凌厉,剑意所至,枝头的花瓣纷纷坠落。柳絮飘飞间,一刚一柔两道剑影交织,在草地上绘出一幅流动的画卷。

归鹿站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映成趣的剑舞,双生剑影在草地上绘就流动的画卷,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远处传来牧童的笛声,混着鸟鸣与风声,为这幅春日剑舞图添上了灵动的背景音乐。

当最后一片叶片落至指尖时,归鹿屈指捻住叶子边缘:“今日,教你们些别的。”说着,指间的叶片破空而出,那片看似柔弱的叶子竟如飞刀般钉入三丈外的枯木,叶脉清晰可见,树干表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我明白了,明处的锋芒固然重要,暗处的獠牙也必不可少。”归放翎率先领悟归鹿的深意,拾起一粒石子甩出,击碎枯木枝丫。

仁安眼睛一亮,他蹲下身,指尖拂过沾着露水的蒲公英。当他捻起半片桃花时,花瓣边缘还凝着颗将坠未坠的水珠。他专注地看着指尖的花瓣。

忽然,归仁安手腕轻抖,花瓣离手飞出。就在花瓣离手的刹那,他手腕微妙地一颤,那颗将坠未坠的水珠竟顺着抛物线提前炸裂。旋转的花瓣裹挟着水雾,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削过蒲公英的绒球。白色的绒絮瞬间炸开,像一场微型雪暴在空中飘散。那些细小的种子打着旋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他用狼毫蘸墨时,笔尖不经意间甩出的星点。

“原来武功可以这样美。”归仁安望着漫天飞絮,想起曹植《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句子,“就像写诗,看似随意挥洒,实则藏着万千章法。”

归放翎望向弟弟眼中闪烁的光芒:过去总担心仁安体弱,习武力亏,如今才明白,有些人的兵器天生带着墨香,他们不必以力胜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需要时成为利刃。

回程路上,归仁安不时停下,用各种随手可得的东西练习,归鹿和归放翎也配合着他放慢了脚步。

“放翎哥哥,你看。”归仁安忽然指向溪边一丛野花,花瓣上停着一只粉蝶。

归放翎会意,从地上拾起一粒小石子。归仁安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草茎。他屏息凝神,手腕轻轻一抖,草茎飞出,在距离蝴蝶翅膀毫厘之处掠过,带起的气流惊动了蝴蝶,却未伤它分毫。

“《庄子》说‘庖丁解牛,目无全牛’。”归仁安微笑道,“暗器之道,或许也该如此——不是要击中目标,而是要‘不伤蝴蝶而惊之’。”

归鹿与归放翎都是一惊:仁安或许会在武学上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一条将诗书礼乐与武艺完美融合的路。

当晚,归仁安在书房中铺开宣纸,宣纸上没有诗词歌赋,却画满了精巧的机关图:暗藏细针的狼毫笔管、能弹出飞刃的折扇骨架、腰带扣里藏着的柳叶镖……归放翎推门而入时,正见仁安用炭笔在腰带扣上勾勒花纹,那些看似随意的云纹间隙,竟藏着七道不同方向的发射口。

“放翎哥哥,你看!”归仁安举起图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哥哥,你可曾想过,为何剑法有‘青莲剑歌’,拳法有‘醉拳’?武学与艺术本就相通,我便是要让暗器也藏在风雅之下。”

归放翎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这是我从师父那里抄来的《千手法要》,记载了七十二种暗器手法。你……或许能用得上。”

归仁安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暗器之极,不在力强,而在心巧;不在形显,而在意藏。”

二人相视一笑,窗外,清明的新月刚刚升起,洒下一片银辉。

绍熙十八年除夕,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归放翎握着药碾的手青筋凸起,骨节泛白,碾槽里的三七在石滚下发出咯吱作响的呻吟,仿佛在替他宣泄着无处安放的怒火。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漏进来,在他紧绷的下颌线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

“咳咳……”内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放翎的手顿了顿,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若不是那夜他察觉异样寻到湖边……

“哥哥……”内间传来气若游丝的呼唤,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

放翎深吸一口气,端起刚煎好的药走进去。床榻上的仁安脸色比宣纸还白,嘴唇因高热裂开细纹,见他进来眼中立刻蒙上一层水雾。

“喝药。”放翎声音比门外的青石板还冷。

仁安缩了缩脖子,乖乖接过药碗。从前总会第一时间递来的蜜饯今天不见踪影,他偷瞄哥哥铁青的脸,小口啜饮着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

这是放翎第一次对他发火。坠湖被救醒那日,他迷糊间看见向来温柔的哥哥红着眼睛摔了茶盏,瓷片溅到床边时还在簌簌发抖。后来才从爹爹那里听说,放翎把他从湖里捞上来时,十指都被湖底的碎石刮得血肉模糊。

“放翎哥哥,我喝完了……”仁安捧着空碗,声音带着讨好。

放翎冷冷地扫了眼碗底,转身就要离开。却突然被一股微弱的力道拽住了衣袖。低头一看,仁安的指尖苍白冰冷,像雨后沾满寒气的竹叶。

“……蜜饯。”仁安小声嘟囔,眼睛湿漉漉的像林间小鹿。

“没有。”放翎甩开他的手,“敢倒药喝酒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蜜饯?”

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闷闷的抽泣声。这声音像根针扎在心上——仁安从小怕苦,每次吃药都要人哄,可这三天再苦的药都乖乖喝了,疼极了的针灸也没躲,就是咬着嘴唇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放翎在廊下站了许久,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寒风吹过,他终于转身,脚步坚定地朝着厨房走去。

仁安心里是委屈的,窝在被子里掉眼泪,十六年来放翎连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现在不过倒了几次药,偷喝点小酒,夜里去湖中央玩蜻蜓点水……好吧,还差点淹死……可是这不是没事吗?

被角突然被掀开,他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块琥珀色的蜜饯递到嘴边。

“特制的。”放翎板着脸,“加了川贝母,止咳。”

仁安眼睛一下子亮了,就着哥哥的手叼走蜜饯,甜中带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笑得眉眼弯弯:“就知道放翎哥哥最爱我了!”

“等你养好身子……”放翎用帕子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忽然掐住他腮帮子,“咱们再算总账。”

仁安浑不在意地蹭蹭放翎掌心。大不了抄书嘛,《伤寒论》他都能倒背如流,到时候随便写写……

“我没有在开玩笑!”放翎的声音很严肃。

“知道啦,知道啦!”说着,仁安用被子捂住头,躲在黑暗中偷笑。这才是他的放翎哥哥嘛,嘴上凶得很,其实连蜜饯都记得加止咳的药材。等抄完书,肯定又会给他煮糖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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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归
连载中沉醉亦知归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