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锋芒

自此以后的归放翎,清晨,跟着归鹿习武,铁剑长枪,利刃破开晨雾;午后,在医馆帮忙,医学药理,药香漫过骄阳;徬晚,则在崔砚漳的教导下钻心计谋略,研读兵法、策论、史书等等都是基本,最难的是攻心。一颗能使出刀剑的心,又如何能不千疮百孔?

崔砚漳常将泛黄的书卷摔在石桌上,厉声呵斥:“蠢货!真正的谋略从不在纸上,在人心!但人心是看不透的……莫要想着算计得了一切,你算不了!你要学的是如何在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

归仁安每每看到归放翎拖着一身疲惫回来,都十分心疼。他会早早地准备好热水,帮归放翎擦拭汗水,还会将自己珍藏的点心拿出来给归放翎吃。

“以前都是放翎哥哥照顾我,现在我也能照顾哥哥了。”归仁安如是说。

归放翎看着归仁安那关切的眼神,心里总是暖暖的,又想到自己现在苦些累些,将来就能更好地护住仁安,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消散了。

归仁安其实不太明白的,《孙子兵法》《百战奇略》等等他读得,读到不懂的也可以向崔砚漳请教,崔先生也会引导他领悟,可为何不让他晚间和归放翎一同到崔砚漳那学习,甚至连他们教学的院子也不许他靠近。

某天午后,归仁安捧着《三十六计》追到书房:“先生说‘瞒天过海’是示假隐真,可为什么不让我学这些?”崔砚漳正在研墨,闻言笔尖顿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归鹿恰好端着药进来,见状轻轻揽住小儿子的肩:“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再也忘不掉了,有些路走着走着就脏了,爹爹不希望仁安接触这些。”弄得归仁安一头雾水。

归仁安不服气,转头去缠归放翎。素来向着仁安的放翎哥哥却难得地没有心软,任仁安扯着衣袖撒娇,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归放翎发誓,他永远不会让仁安知道崔砚漳带他剖解人心的“课室”是怎样的。

归仁安终究没能从三人口中问出答案。

那日之后,归仁安一切如旧。清晨,他在院子里蹲马步看归放翎习武,长剑破空时带起的风会惊起一旁的彩蝶,他的目光总忍不住随彩蝶翩翩起舞;午后,他在医馆帮忙,他虽不如归放翎那般喜爱医药之学,耳濡目染之下也会辨认药材,不过他主要还是干的收钱的活儿;傍晚,他摊开书卷,研学古文,练习书法,等着放翎哥哥回来。

他也渐渐学会用别的方式填补疑惑。

双九重阳,金桂飘香,归仁安在归放翎夜归时突然从廊柱后跳出来,指尖戳向他腰侧——这是他从《孙子兵法·九地篇》里悟出的“击其惰归”。可归放翎总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手就扣住他手腕,笑着把他一下子拎了起来。

“放翎哥哥怎么发现的?”归仁安蹬了两下腿没挣脱开,开口询问道,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你身上有桂花糕的味道。”归放翎把仁安抱进怀里颠了颠。

归仁安被颠得咯咯地笑。他不知道,他月光下没藏好的衣角影子,他呼吸间比夜风重了半分的频率——这些早已将他暴露。归放翎在崔砚漳院里练过千百次洞察力,如今仍愿意做仁安幼稚的陪衬,等他靠近才做察觉,陪仁安玩偷袭的游戏。

绍熙十五年,正月初五,归仁安十三岁生辰。晨光还未透进窗棂,归仁安就被一阵甜糯的香气勾醒了。他揉着眼睛爬起来,赤脚踩在暖烘烘的地龙上,一溜烟跑到外间。

檐角悬着半卷红绸在寒风里轻晃,归放翎单足点在飞檐上,手中金丝绳正缠着颗翠玉珠子。他早已用轻功在檐角系着红绸,听见动静从屋檐落下时,手里还攥着根没编完的平安结。

“小懒虫,生辰还赖床?”归放翎笑着弹了下归仁安的额头,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尝尝,汪记的云片糕,天没亮就去排的队。”

归仁安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糕点上残留的晨露凉意,掰开一片塞进嘴里,甜香瞬间在舌尖化开。他眯着眼笑,含含糊糊道:“放翎哥哥最好了!”

归放翎伸手抹掉他嘴角的糖霜,顺手将平安结编好系在他衣带上。金丝缠绕的结扣下,青玉坠子映着天光,泛着温润的光,映得少年眉眼愈发清亮:"愿我的仁安,岁岁平安。"他说话时呵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消散,目光却比灯火更暖。

正说着,归鹿端着碗长寿面从厨房出来,面汤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底下卧着个圆润的荷包蛋。崔砚漳也难得没板着脸,手里捧着个檀木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方砚台,砚台上刻着的瑞兽栩栩如生:“仁安生辰快乐。”

归仁安小心翼翼地接过檀木盒子,忽然发现砚台上还刻着一行小字——“绍熙十五年,赠仁安”,字迹苍劲有力,分明是崔砚漳的笔迹。

“多谢先生!有了先生的砚台,仁安肯定能把字写得更好!”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崔砚漳哼笑一声,袖手走开,可归仁安分明瞧见他嘴角微微上扬。

餐桌上,归仁安捧着碗,咬下一大口软嫩的荷包蛋,金黄的蛋液混着面汤,暖得人连心都化了。抬头望去,归放翎正往他碗里夹最肥美的焖肉,归鹿笑着看着,崔砚漳则端坐着假意翻书,余光却总瞟向少年发亮的眼睛。窗外晨光终于刺破云层,将满室温情镀上一层金边。

晨练并不会因为生辰而取消,不过倒是会少些时辰让仁安放翎到街上玩玩。这些年,归仁安的身体在悉心调理和坚持锻炼下变得硬朗了些,虽然比常人稍弱一点,也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生病。他一如既往准备去练基本功,却得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归鹿揉了揉归仁安的头,对他说:“爹爹今天要开始教仁安‘真把式’了。”

“像放翎哥哥那样的吗!”归仁安激动得跳了起来。这些年他每日坚持扎马步、提水桶、跳蛙跳、站木桩,看着哥哥舞剑弄枪时衣袂翻飞的英姿,不知多少次偷偷在心里描摹自己成为“大侠”的场景。此刻他攥紧衣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归鹿从取出一卷乌木匣,匣盖开启时,雪银剑鞘裹着银线缠绕的软剑静静卧着。

“仁安与你放翎哥哥路数不同。硬剑刚猛,可劈山断石,你放翎哥哥学的是硬剑,一招一式讲究的是力,而我的仁安筋骨天生偏柔,这软剑,最是适合你。”说着,归鹿将软剑轻轻展开,剑身如银蛇般蜷曲,却在出鞘的刹那化作一道流光。

“软剑无锋,使的是巧劲,锋利藏在柔中,看好了!”归鹿手腕轻抖,软剑突然化作漫天银雨,看似随意的挥洒间,竟暗含十三道变化。剑锋掠过时,廊下悬挂的红绸应声而断。归仁安瞪大了眼睛,看着飘落的绸带在风中舒展,忽然明白这看似绵软的剑,藏着怎样的凌厉。

归鹿将软剑交予仁安。归仁安屏住呼吸,指尖触到剑柄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掌心爬上脊背。这剑比想象中更轻,带着丝绸般的柔韧质感。

归仁安深吸口气,试着模仿归鹿的动作。软剑在他手中却像不听话的游鱼,几次险些脱手。归鹿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晃动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别慌,把剑当成你写的瘦金体——看似纤弱,实则笔笔藏锋。”

正在远处擦拭重剑的归放翎闻言转过身,玄色劲装还沾着晨露。他望着仁安,也想起自己初见长枪时的悸动,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他的仁安在药汤与汗水中日渐强健,虽仍比常人单薄些,但脸颊早已染上健康的红晕,此刻兴奋得发红的耳尖,更是透着鲜活的生命力。

晨雾渐散时,归仁安终于能让软剑划出完整的圆弧,剑身扫过空气发出细微的嗡鸣。归鹿看着幼子泛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眼睛,想起无数个守在药炉前的夜晚,那些熬煮的汤药、捶打的药膳,此刻都化作少年手中灵动的剑影。或许正如这软剑,看似温柔的力量,往往能在最意想不到时,劈开命运的荆棘。

暮色降临,归鹿带着他们在湖边放河灯。归仁安把写满愿望的莲花灯轻轻放进水里,烛火在波光中摇曳,宛如天上坠落的星辰。归放翎站在他身后,温热的手掌覆在他肩上:“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归仁安笑着跑开,衣带上的平安结随风轻晃。远处的烟花腾空而起,照亮了少年眼角眉梢的笑意,也照亮了归鹿、归放翎与崔砚漳眼底化不开的温柔。这一刻,所有未说出口的守护与牵挂,都化作漫天绚烂,落在这暖意融融的生辰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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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归
连载中沉醉亦知归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