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山顶。
金色的日光已经被树丛挡住大半,林子里漆黑一片。
司马先站在山顶,黑色的光影遮住了他大半面容,让他看上去有些冷漠、可怕,像是刚从地府爬上来索命的鬼差。
而那位灰衣老者紧贴在他背后,脊背往下弯曲的厉害,几乎呈九十度的夹角。
“我来晚了。”林玖缓步上前,对上司马先的视线,沉声道。
没什么好虚的。
掌握了镜中鬼重合必死的天赋,就算司马先突然发难,也有底气在他手下过上两招。
林玖颠了颠手上的红纸伞,把它重新背回自己身后,丝毫没有交给司马先的打算。
司马先垂着头盯她看了一会,笑了。
“不妨事,”他说,“车祸鬼出现的规律还没有被破解,我们正想着要不要租一辆车去大路上跑跑试试呢。”
“青山镇可没有租车的地方,你们接委托的钱不够自己买一辆?”林玖皱起了眉。
“你怎么能这么想,”司马先夸张地做出一副苦瓜相,叹气道,“咱们捉鬼是为了钱吗?是为了大义,为了民生!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让我住破房子喝西北风也愿意。”
“……”林玖默了默,视线上移,看向他高高束起的道士髻。
黑暗中,一只汉白玉的簪子,颜色透润,熠熠生辉。
司马先顺着她的视线一摸,随手把那簪子拔下来,叹气道:“这都是师傅留下的传承,为了省钱养门徒,一根发簪我用了足足七十年,苦啊。”
林玖撇了撇嘴,视线下移,正对上他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戴着的鸽子蛋般大的蓝宝石。
晶莹剔透,全无杂质,但隐约可感受到上面传来丝丝阴森鬼气。
司马先赶紧把戒指抹下来放进长衫,面露愁容道:“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全用来在GISA兑换鬼器了,别人说我炫富,但这不都是为了更好的捉鬼?难呐。”
林玖视线再移。
司马先直接背过身去要引她向前走,语带急迫道:“小友,别再看了,早一些解决车祸鬼,青山镇镇民就多一分保障,正事要紧呐!”
“你说得对。”林玖勾起右唇角笑了,跟上他的脚步。
说谎很简单,但完全脱开现实,编造一个全新的谎言却很难,人在下意识说谎的时候,总会带上点真实的东西,将谎言合理化。
能力者有一部分是门派传承。
GISA组织内部可以兑换捉鬼用的鬼器。
感谢司马先,让自己对鬼怪世界又多了一分了解。
走了几步,两人被一排黄黑相间的警戒线拦下了。
这里是临青山坟场的入口,树木杂乱无章,枝干虬结交错,离着山腰处最近的公路足有八百米远,是青山镇安养死魂的难得一处恬静之地。
可就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一月之间接连发生了四起车祸。
还撞了同一棵树。
隔着三米远的警戒线,林玖都能看到那棵榕树中段细碎的裂痕。
苗柔正在那四辆汽车旁边忙碌,有一个没见过的少年跟在他身后递符纸,他可能就是司马先口中说的门徒。
“怎么样了?”司马先抬起警戒线,钻进去问。
“我啷个晓得?都试过一遍了,也莫得什么问题。”苗柔挠挠头,不耐烦地拍了几下车门,转头问他,“那瓜娃儿没来迈?”
“你怎么会生此念想?自古人命大过天,这案子又发生在她青山镇,小外孙女怎么可能安心在家里,避之不理?你这年轻人,思想不端呐。”司马先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话音刚落。
“咚——”地一声。
苗柔旁边黑色轿车的门直接被他拽了下来。
他瞪大眼睛,还有些懵懵的:“她来了?”
扭过头一看,整个人吓得差点儿坐到地上。
“卧槽,啷个还真来了!”
没等大脑反应过来。
他的身体已经率先冲了出去,手一甩把车门扔在地上,提着林玖就要往山下跑。
夭寿了。
就沈长生那个护犊子态度的。
真要被他看到这小妮子来了,还不知道要发什么疯。
但苗柔到底是晚了一步。
沈长生攥着符篆,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就在苗柔要提着林玖下山的时候,他快走几步,瞬息便近了司马先身侧。
“你还真敢让她来。”沈长生咬着牙道。
“谁——”
司马先一句还未说完,已经被人掐着脖子按在地上,随身的灰衣老者在一旁“嗬嗬”乱叫,痛苦极了。
司马先没料到沈长生会对自己出手,更没有想到他这么强的实力,虽说他们这个临时组建的队伍每个人都会隐藏实力,但看他这么轻的年纪,还以为是那个家族跑来忍辱负重历练的弃子,当时就没在意。
现在看来,当初的轻视,真是让自己吃了好大一个闷亏。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
自己保命的符篆都用了十张有余,愣是挣不开他的钳制。
“沈……小友……有话……好好说……”司马先挣扎着去拍沈长生的手,脸涨得紫红。
“说!你用了什么手段?”沈长生手掌收得更紧,语气已有些发狠,“蛊虫?符篆?还是旁的什么恶毒道法?都给我解了!”
“我……没……”司马先眼冒白星,不再拍打而是直接掐上了沈长生的手腕,指甲从尖端一寸寸变黑,在肉里蠕动,伸长。
本来不想再用人鬼替换的。
这个天赋每次动用都要忍受万鬼噬心的痛,夺取他人剩余寿命的同时,也会折损自身一半阳寿,实在是下下之策,如无良计,自己真的不想去用。
犹豫之际,耳边痛呼声和骨头嘎吱作响的乱声混作一团。
“嗬……嗬啊……”
他瞪着眼睛往旁边看了一眼,看见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位灰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经趴倒在地,抱着身子往旁边滚了老远。
……没办法了。
那灰衣老头本就没几年活头,自己会接下这个委托也是想找其他能活命的法子,既然沈长生送上门来……那自己就勉为其难笑纳他剩余的寿命!
“……啊!”
被恶鬼包围撕咬血肉的痛比窒息的痛楚更甚。
司马先惨叫一声,忍住痛苦,锋利的黑色指甲深陷进沈长生手腕的皮肤里。
鲜血一下就涌了出来,可一滴都没往地上落,全都顺着司马先的紫黑色的手指,越过手上的尸斑,往他手背上钻。
好充沛的生命力!
一时之间,被恶鬼啃咬的痛楚好像都轻了。
司马先挣扎着抬起头,得意地看向沈长生,想看到他眼底的惊恐,愕然。
但令他失望的是。
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只有偏执,狠戾。
“解开,把控制她的手段给我解开!”
手掌用力,司马先的头又一次被狠狠按在地上。
“砰——”
额头磕上了一块凸起的石头,紫黑色,粘稠的液体顿时流了出来。
司马先快要疯了,自己活了快两个世纪的人,竟然被一个不知名的小辈按在地上,起都起不来,身上保命的符篆也失效了一大片。
关键对方正在被自己用天赋禁锢着。
生命力流失,他都不害怕的吗?
纸伞林七那外孙女究竟是什么人?让他在意至此!
司马先痛苦至极,主动求饶:“是……她自己……”
“是我自己要来的,和他没关系。”
林玖走到两人之间,替司马先补全了后半句。
沈长生没说话,猛地抬头看向她身后。
一瘸一拐走过来的苗柔慌忙摆手:“莫看我,真的尽力了,啷个晓得那幺儿伞恁硬。”
提着林玖后颈衣服没跑两步,这幺儿就一脚踹在他胸口,手一松,就让人给逃了。
他赶紧去逮,结果一回头,膝盖又被伞抽了一记,好他祖宗的疼。
真不知道沈长生啷个这么紧张,这幺儿动作灵活,体格倍儿棒,完全可以在遇到恶鬼时撑伞来个百米冲刺,根本不需要担心好叭。
他暗搓搓偏过头去看了林玖一眼。
然后立刻收回视线。
噫,好冷的眼神。
“我们认识?”林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长生。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凌乱的短发尾部是和眼眸一样的金,在浓密的树影中透出斑斓的光。
他真的太激动了。
以至于胸膛剧烈起伏,眼尾泅红。
听到她问话,手慌乱地一缩,视线扫过她立刻偏向右边。
“不认识!”沈长生说。
顿了顿,他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前后的行为太过割裂,忙直起身子,硬邦邦地找补:“只是因为受了林七的委托。别乱想,你才没有那么特别。”
‘外婆的委托?’
林玖皱起眉。
什么时候?
外婆从来不做计划外的安排,会有这种委托……难道很早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会死?
“难……怪……”
正想着,司马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他挣扎着爬起来,盘腿坐在地上,一手颤巍巍地指向沈长生,气若游丝道:
“难怪你几次三番劝阻我向纸伞林七借用红骨伞,原来你们早有勾结。”
“莫说勾结,那多难听撒,就是单纯的认识,认识,你晓得不?”苗柔哼哼着白他一眼。
“原来你也!”司马先手指都颤了,“你根本没有被我控制,会跟来这里也是想阻止我借红骨伞?”
“是嘞。”苗柔大方承认。
“你!”
司马先视线在他俩之间游移,好几次想说什么都被自己咽了回去,最后,他长叹一声:
“司某原以为,你们二位同我一起接下GISA的委托,也是为了苍生,为了大义,为了世间无鬼的理想……却没想到,到头来,真正想替青山镇百姓分忧解难的只有司某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