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墨淡然:“把人放了。”手里的怀恨荡着嗡嗡剑鸣。
妖后坐在殿堂正上方,一身衣袍如嫁衣那般绝艳,她一脸慈爱地把晚秋招过来,摸了摸女儿的头,头也不抬:“想走便走吧,我不留你们。”
沈云舟愣了,妖后怎会如此大方?难不成有诈?
猜到他们心之所想,妖后温柔地看着沈云舟,优雅启唇:“你要走,我也留不住。你迟早是会自己回来的,毕竟,这里才是你的归属。”
人族会排斥你,修士会驱赶你,宗门会将你赶尽杀绝。
容墨拉过沈云舟,冰冷道:“他不会回来的。”
“傻孩子。”妖后淡淡勾起一抹笑,似乎是在用看晚辈的眼神看着他,“天道如此。”
天道?少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唐的玩笑话。沉默过后,旋即攥着白衣人的手踏出宫。
“少君,噢,应该是殿下——下次再见啦,晚秋在宫里等着您呀——”少女还在后面狡黠地招招手。
沈云舟额角的筋一抽。
容墨扣着他腕部的手倏地收紧,脸色愈发沉。
一把闪着金光的灵剑递过来,递到沈云舟跟前。
困惑浮上脸,沈云舟不明所以地看他。
容墨简短地解释:“师尊中了妖毒,怀恨能帮师尊净去体内的毒。”
是了差点把这茬给忘了,沈云舟接过剑揣在怀里。
等了半天没等来对方的一句话,容墨默然片刻,道:“师尊就没什么想问的?”
是有挺多匪夷所思的地方,多到一时半刻可能还问不完。
沈云舟想来想去,先问了个最直观的:“你身上的变形术破了,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容墨:“接触到怀恨的一瞬间就这样了。”
“身形变了,心智也跟着变了?”沈云舟懒得戳穿他。眼前这人,方方面面都看得出来是个沉稳的少年。
容墨:“是的。”
沈云舟:“那你的修为?”
方才容墨一过来拉他沈云舟就觉察出来了,他的感觉错不了,这孩子已然是金丹中期的修为。显然这不单单只是怀恨的作用。
容墨:“也是碰到怀恨就这样了。”
沈云舟:“……”
他不问了,问了有什么用,问了也只会胡谄。
“弟子变成这样不好吗?”容墨忽然就换了心情似的,眨了眨眼,“不仅不会连累师尊,还能保护师尊。”
“好是好……”沈云舟只是一时接受不来,前几天还能抱着揉揉小肚子的奶娃娃,如今就变成和他一般高的少年了。
沈云舟忽然想起妖后的话:“难道是天道?……”
容墨冷沉着脸:“我不信天道。”
看他那认真赌气的样子,沈云舟笑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头,触感几分陌生几分熟悉:“为师也不信。”
容墨垂眼,问:“师尊也不信?”
沈云舟困惑地笑了笑:“信,也不信。天道无情,若真的存在天道不可违,该是多不公平的一件事。”
若真有天道,那自然是顺应着主角的。主角生下来就该光芒万丈,不必刻苦修炼即可成大能修士,所有大难都奈何不了他,即使做了少许污事,也是情有可原。这些,都是因为天道要护着他。
而像沈云舟这样的,就算做尽了一切好事,历尽所有苦楚,最终都会灰飞烟灭,落得个人人唾弃的下场。因为天道要毁他。
沈云舟忽然被拉入一个灼热的怀抱,湿热的吐息喷洒在他颈间,泛着痒意。容墨抱的并不紧,沈云舟只要使些力气便能推开他。
“怎么了?”沈云舟温声拍着他。
少年缄默。
片刻后,容墨放开了他,神情恢复淡漠:“没怎么。”
沈云舟纳闷:“怎么长大了反而更毛手毛脚了。”
走了半个时辰,周围还是望不穿的红岩。容墨沉思一会儿,一手扣住了沈云舟的腰身,提醒他一声:“师尊抓紧了。”
疑惑还没脱口,脚下的树影越来越小,眨眼间就到了与鸟儿比肩的高度。
耳畔扑来阵阵热风,沈云舟把身旁人抓的指尖都泛白了。他呼吸比平时急促不少,好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你……”
“有我在,师尊你掉不下去的。”容墨俯身在他耳边安慰着,“这样会快一些,师尊自己不敢御风,弟子便只能这样带着师尊。”
容墨没有带着他直接飞回北冥宗,而是在一处闹市中的客栈落脚。
沈云舟终于踩到了实打实的土地,却挡不住发软的双腿,容墨眼疾手快地捞住他。
沈云舟这一路上都是扒着自己的徒弟过来的,还贴在他怀里抖了那么久,委实丢脸的很。
想到这儿,沈云舟就推开他的手,略恼怒道:“放肆。”
容墨自觉认错:“弟子知错,师尊。”
沈云舟不吃这套,似笑非笑:“怎么会,有自己的主见可是一件好事,何错之有?”
师尊难得真生气了。
沈云舟负手问他:“来客栈做什么?”
容墨一脸无辜:“师尊,我身上都是百妖宫里那些大妖的妖血,总得洗干净了才好回去吧。否则万一师叔宗主过问起来,我们也不好答啊。”
这一趟确实不好和宗主他们交代,尤其是容墨这陡然转为少年的身形和他那金丹期的修为。
沈云舟并不想进去:“那你动作快些,我在外面等你。”
容墨牵过他的袖袍:“师尊你也要来。”
沈云舟:“为何?”
容墨别扭道:“师尊身上有那妖族公主的气息,我不喜欢,而且也是会给宗里的人察觉到的。”
于是沈云舟就被小徒弟推搡着推进了客栈的水池里。
温热的池水里,水雾缭绕。
“师尊,”容墨从水池另一头过来,看师尊半天都没把那几千青丝打理好,他便伸过手,“我帮你。”
沈云舟郁闷地把发缎递给他。
手指触到那温软如玉的肌肤,容墨浓睫微颤,不过依旧从容不迫地替他绾好长发。
“你倒是熟练。”沈云舟点点头,“谁教你的。”
少年似是不愿多说:“无人教。”末了,又添一句:“我只帮师尊束过。”
怎能不熟练呢,师尊是那样的注意仪态,容墨便也满足他。那段时光,将那人百般折磨百丹入口后,他也会不嫌弃地隔三差五替那人擦净血迹绾发整衣。毕竟他只是想让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并非为了践踏他的尊严。
就在容墨认为自己行的是正义之道,飞升过后欲入天道时,天道却告诉他这人受了他的冤。
沈云舟不明白地转头看他:“你不就帮了这一次。”
隔着层氤氲水雾,容墨仍能看清他的脸。那幅娇而不妖的盛颜,和多年前那雪白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仙牢里,血腥浓郁,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身上是无数道玄铁链,双手,双足,脖颈,修为尽数被压制。他原本早该气绝,只因替他续命的是半步要飞升的大能修士,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日。
脚步渐近,少年指尖捻着一缕火光用作照明。
在损魂丹的作用下,那人除去那张脸,血衣下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内脏骨骼破碎支离。
还是少年先开了口,略生疏地唤了声:“……师尊。”
没有得到回应,那人仿佛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
少年道出此行目的:“我此次来,是来送师尊一程的。”
火苗徐徐跳动,舔舐着少年的掌心。
那人莫名道了一句:“我很冷。”那无数条铁链,让他想抱着自己取暖都做不到。
少年微愣,施法取来一层柔软的丝被,给他披上:“很快就不冷了。”
沈云舟似乎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笑容爬上嘴角:“终于舍得让我死了?”
少年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那无数冤魂,师尊可有后悔?”
身为阶下囚,沈云舟还是能笑容依旧:“我手下孤魂无数,你说的是哪个?”
潮湿的牢里一片冷寂。
火苗熄灭,少年踱到他身后,取下染了血污的发缎。祛尘诀落下后,他不紧不慢地顺过每一缕青丝,额角,耳后,无一不细致。
少年的动作很轻,指尖微光乍现:“姝人宗灭门,讨伐战役的劣丹,妖后的重生,不都是师尊自己的选择吗?”
缚在沈云舟身上以用来续命的法诀渐渐松解,牢内的气息愈渐微弱。
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气数已尽,沈云舟眼眸放了空,他有些不解,话语很轻:“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我不就是你们用来终结人妖两族战役的棋子吗?”
少年摇头:“我不知师尊这是何意,我也从未如此想过。就算是有人暗中相逼,我只想知道,我又是因为做了何事,要惹得师尊对我也要下杀手?”
少年步步紧逼,眼中尽是杀意恨意敬意,杂乱的看不清。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所有人都不信你的时候,我却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
“他们都疑你,弃你,叛你,定丹峰狼烟四起,是我徒手从废墟里把师尊的东西挖出来保管着。因而犯戒受天刑,九十九道天雷。”
九十九道天雷,铭心刻骨。
“不信我给你看看呀,师尊。”
衣帛撕裂,胸膛,肩膀,胳膊都是天刑留下的永生无法消除的痕迹。
少年的脸近在咫尺,他强拉过沈云舟的手,探入自己衣襟里。
一触到温热的肌肤,冰冷修长的手忍不住开始颤抖。
少年炽热的吐息落在沈云舟肩上,他从未与这人靠的这样近过。
“我不管别人是如何想的。”
“在那场战役前,我一直都是信着师尊的。”
他那样敬他信他,换来的却还是那人的杀之后快。
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他的心窝,又或是损魂丹还在作用,沈云舟像是被撕裂了魂魄般,挣扎的灵魂就要散去。
气息微弱,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了,每字每句像戈壁的砂石。
一捏就破碎。
碎的让人几乎听不清。
那人抚慰着受伤的小孩:
“傻孩子,我早就说过了,我没有杀你。”
“师尊其实挺喜欢你的。”
他笑若春风,呼吸却慢慢止住了。
也就只有那个傻孩子,才会那般真心实意地护着自己。
孩子发愣了,好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师尊?”
从那过后,世间歌舞升平,世上再无妖王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