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当场写了一封奏本,程南揣着匆匆出去了,后者也会写一份,写好一起呈上去。
程南龙行虎步,厚重的军靴落地声很快听不见了
陈南走了之后,秦晋和沈青栖又就她衣食住行和他伤情聊了一会。
秦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愿意为你着想的时候,他能想得很深很周全。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两人一靠床一坐在床前圆凳上,秦晋抬起那双寒星般的精致眼眸,他的声音褪去充血的沙哑后,带着一种天生清泠的气质,剔透凉水晶的质感,但他声音很和缓,道:“假若今后,我能一如往日,必不会薄待青夷族。”
青禾族,外面人多叫青夷,八百勇士来投,总得有个依仗。
沈青栖千里迢迢来救他,虽说是在大将军程南的安排指挥下,但救和救之间,区别也是很大的。沈青栖上山下水,纵火驾船,多次和生死擦肩而过,足可见其真心。
不管是因为张永旧情,还是其他,这个过程中该感受的东西,秦晋都感受到了。
他心里感激,也很愿意和沈青栖这个新朋友亲近。
沈青栖原本心里还想着怎么给提一下,但对方是个聪明人,已经自己提出来了,并直截了当给了一个承诺。
沈青栖不熟悉他不知道,他对朋友对兄弟是言出必行的。虽然他真正的朋友兄弟极稀少罢了。
在秦晋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世上的人,绝大部分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担子,如果把该人的担子撇开不谈,光要这个人,那可真是荒谬至极。
他回归正常生活才仅仅几年,但不管光明黑暗,这套人情关系都适用。
沈青栖一下子高兴起来了,连忙“嗯”了一声,“六哥,倘若你日后有封地,我们就跟着你了。”
“好。”
秦晋见她这么高兴,也扯唇微笑了一下,这一路上她可不容易,能让她这么高兴总是好的。
虽然,他也没明白她高兴些什么?
投资在他这样前途未卜的人身上,他本人都没敢承诺一定有希望。
两人又说了几句,沈青栖顺带还介绍了一下百里伊和百里玉等人,不过她见秦晋始终有些心事的样子,她非常识趣地告退,顺便把药碗带出去了。
……
沈青栖出身不同,青禾族里也没那么多规矩,她自己是个不拘小事的,端药碗这样的事情随手做来,她自有一种侠义自由风风火火的感觉。
秦晋有些艳羡这样的感觉,他就做不来,他总是有很多束缚。视力模糊不少,他听力比往常还要更灵敏一些,无声倾听沈青栖短靴落地的自然脚步声不快不慢出门下了台阶,和守正院的黑甲军打招呼,然后把碗还回厢房,顺便聊了几句。
之后她出厢房,伸了一个懒腰,踢踢踏踏往院子外出去了,脚步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
整个院子安寂了下来,只要檐下偶尔滴答的水声,一阵晨风自窗扉灌进,青色的垂帷弹墨的丝帐在鼓荡,他独自一人,明明寒暑不侵,但却觉得有些冷。
要是寻常,大约秦晋会默默感受着他不喜的孤单,但今天,他心神却在另外的事情上,倒也没有太理会前者。
他坐在四柱的檀木架子床,静静盯着半开的窗扉,外头是湿漉漉的院子一角。良久,他慢慢掀被站起来,下地,在内室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他慢慢走到洗浴的隔间,走到暗紫色的脸盆架子前,静静看着架子上那面黄铜镜子。
黄铜镜子打磨很光滑,照出的人影也很清晰。
里面的人,剑眉星目,鼻梁笔挺,五官依然是那个五官,但瘦削苍白很多,看起来明显憔悴了。再有就是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镜里的他眼神明显冷锐了,眉宇间一种挥之不去的脆弱和哀伤。
没有再像五六天前表现得那么死去活来,悲伤却已经浸透,挥之不去。
秦晋是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去见父亲了,他想起那个高大魁梧又威严如山岳仰望的男人,他不禁要马上来看一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形象的?
但一看清铜镜里那个眉目哀伤的年轻男子,他不禁立即就想起了惨死的张永等人,心中大恸,像被一只大手探进他的胸腔并狠狠抓了一把他的心脏和肺腑,疼得他不禁弯了弯腰。
他慢慢直起身,看着铜镜那张熟悉又瘦削的脸庞,这张脸英俊逼人,是张天生贵气的脸;但他抬起手,低头端详视野中、镜中的他的手,他的手细碎的疤痕,虎口老茧一层摞一层,很明显,一点都不像一个皇子的手。
曾经他刚出来的时候,他自卑过。
但现在再看,它们更像是一段记忆上的符号,过去有痛苦、有恐惧、有不忿,但也承载着那些不堪时光上的唯一美好,弥足珍贵。
他已经失去了约好同生共死的兄弟,只剩下这些疤痕证明他们曾同时存在过。
秦晋一时悲伤极了,他捂着脸,眼泪无声落下来。
许久,他才勉强收拾了一下情绪,转而想起了很快就要见面的父皇。
他无声地盯着铜镜。
他……他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了吧?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伤势了吗?他对自己,会有什么安排?
自己不想关禁闭,他会知道吗?
——程将军刚说,他已经满二十岁了,刚好符合新修订的律礼,萧询萧大人他们忙得过不来,是因为想在这次给他趁机争取一块封地。
将来不管如何,也有个底气在。
父皇,他会允许吗?
如果允许,他会给他一块怎么样的封地呢?
还有秦正,秦正也是他的儿子,也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子,秦正死了,父皇他……会因此有一些伤心吗?
秦晋忐忑中,又夹杂着一丝其余情绪,混合在一起,让他怔怔的,连心尖都战栗起来,整个人虚弱又坐立不安。
……
沈青栖却没想这么多,她心里正高兴着呢。
雨丝停了之后,太阳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一片金色的晨曦撒在了这个南郊的别院里。
淙淙流水,清溪脚边,她溯水而上正在散步拉伸,顺着这个动作把系统的光屏拉出来一看,【免死劫】的任务字样已经变成橙色了。
助人为乐完成了;任务顺利推进,接下来到得封地了;新的朋友也交了。
过程有些辛苦和危险,但这是值得的,也就不提了。
接下来的进宫,封地应该会有结果了吧?
沈青栖摸摸下巴,想。
她刚才也听程南说过了,萧大人他们在争取,已经算把该说的都说了,皇帝还没吭声,但应该会给的。
秦晋二十岁,正好符合律礼。
就是不知道这封地会在哪?皇帝接下来对秦晋会有什么安排?
应该不会让他去封地禁闭吧?如果是这样,接下来的任务估计就难做了。
不过萧大人程南将军他们会争取的吧?
沈青栖思来想去,决定暂时不想了,因为她光在这里想也没什么用。
还是到时再说吧。
沈青栖除非很忙,否则每天都会坚持运动,不然这个世界能打的人太多,原主留给她的还过得去的身体素质以及少许武力,她怕不进则退,关键时刻掉链子那乐子可就大了。
她快走出一身汗,感觉运动量差不多了,琢磨也琢磨不出什么,于是麻溜回去洗澡换衣服吃早饭了。
……
不管诸人心中是如何作想的,程南亲自快马进宫送的奏本,皇帝批复就很快,当天半上午程南就快马赶回来了,皇帝当天就召见了秦晋。
众人二话不说,很快收拾了,登车进南都。
王驾在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行走,速度很快,车厢里的人不断摇晃着。
秦晋不喜别人近身伺候,他自己慢慢地把崭新的一身白领深紫右衽皇子常服,紫金冠束发,搭配金丝襄边和金玉腰带。
他坐得笔挺,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外表已经一点都看不出负伤了。
一直到抵达皇城,下了王车之后,他动作略迟缓,但也是慢慢走进去的。
秦晋微微垂眸,薄唇抿紧,从进了南都南城门之后,他就没吭过一句声。
他有些不安的样子,甚至连程南和沈青栖都看出来了——这次程南亲自陪同,还有萧询萧大人闵超闵大人等几个寒山县的代表人物,后者翘首等在宫门口,一见车就迎上来了。
废话大家也没多说,因为秦晋的身世还夹杂着殷家两个舅舅被杀、殷氏族人兵马被杀甚多、殷家现已渡江北逃了,说多了又得联系起这个,加上宫门口,大家就没说。
沈青栖作为功臣,也过来了,和萧大人等也寒暄几句,大家纷纷往长乐殿走去——皇帝日常见人的大殿、御书房和寝宫都在长乐殿。
大家沿着偌大宫廊一直往里走,沈青栖和程楠一左一右陪着秦晋走在最前面,两人发现了秦晋的紧张和不安,两人安慰了几句。
秦晋勉强笑笑,“嗯”了一声作回应。
……
说实话,沈青栖来这大越皇宫已经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她成功设计并完成官亭大坝第一期工程后,被皇帝秦北燕召见褒赏过的。
这大越的皇宫,是如今北朝大景从前的陪都,大景的龙兴之地,皇宫黑瓦红墙、阔大巍峨,一点都不比北朝大景最辉煌时期的正式的首都封京皇城差。
如今护军林立,皆是皇帝秦北燕的心腹部属。这些人统统都是见过真血,手持尖矛长刀往那一站,那种扑面而来的沙场血气就让寻常人心尖都颤。
沈青栖一路跟着秦晋和大将军程南、尚书省左仆射萧询走进来——其余人已经被御前护军值守大将张奉亲自劝下了,毕竟这么多人涌进去不合适的,他也很难做。
就四个人,一路走进来,沈青栖睃视着这个黑瓦红墙极其威严和肃杀的皇城,心中多少很感慨。
她可能是在场所有人最清楚皇帝秦北燕出身和经历的过程。
别看皇帝现在被郭琇掣肘,后者势力目前还稍压皇帝一头。
但实际皇帝是个牛人,这是郭琇这样的顶级世家继承人出身者绝对不能相比拟的。
皇帝秦北燕是农家子出身,荆门金县的秦氏,秦氏不过有二三十亩的田地,家中书都没有一本,从小放牛长大的。但他非常聪明且有主见,有空就偷听乡里的儒生讲书,学得一些书籍和知识。他自小觉得自己和乡里小孩是不一样的,会想得很多,他想他绝对不可以这样过一生。于是,在十二岁那年,他向父母讨了五百枚钱,自己一个人半乞讨半寻找往乡里先生说的乾州寒山县去了,最终一鸣惊人,以一个近乎小乞儿般的身份,成功拜入殷居安门下,为第六名关门弟子。
苦学苦练,卓绝非凡,最后越过殷居安的儿子们,殷居安把一切人脉和乡勇家丁其他东西都全部交给他继承,并把女儿嫁给他。
当时,继承了寒山县殷家所有的秦北燕,手下也不过千余人马,但他旋即兴兵而起,逐鹿天下,甚至把顶级世家出门的军阀郭琇郭家都击败了,对方不得不和他结盟投于他的麾下。
皇帝是非常厉害的一个人。
绝对不能因为目前的局势,就小看他分毫。
光看现在皇宫的巡守戍卫的情况,别看外头言论纷纷,郭家势大,皇太子如何?但这皇宫戍卫是严肃井然百风不动的,亲身入境,就觉得皇帝可一点都不逊色这郭琇和郭家。
转弯的时候,沈青栖和秦晋视线碰了一下,后者眼神晦涩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沈青栖赶紧对他安慰一笑。
没事的,会顺利的。
她借着动作,把系统的光屏拉开,上面的蓝光屏第三行——【拯救简王秦晋:免死劫,得封地,海元岛重入逐鹿天下预备役。】,橙色已经确切推到了“得封地”三个字的最前缘了,显然就在今日了。
沈青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弄得她都有点紧张了。
但事实上,这件事情并不顺利。
来到长乐大殿前,三九二十七层汉白玉大台阶之上,宫殿威严巍峨,护军肃容排排而立,就连见到程南和秦晋,眼神都没有移动一下。
程南不以为忤,帝皇护军就该是这个样子。他熟门熟路,立即招手让守在朱红殿门前的小黄门过来,让其通传。
——这些小黄门,是皇帝秦北燕当年率军攻入陪都的时候在民间解救的。当时陪都的太监一个没要,但民间有些人为了求生路,会自行阉割,但可惜信息不通,不知道未必能进去,只能沿街乞讨或者什么。
这些残缺的孩子也很难在正常社会上生存,于是在丞相谢修文的建议下,就把这些孩子拢进来养着,供内廷使用;外宫也有少许,只作普通传话用。
值守的小黄门一听,登时面露苦相,他见礼后,偷偷看了秦晋一眼,小声和程南说:“安西郡守史朝石今日抵京求觐见,陛下半个时辰前召见他了,现在还没出来。”
四人一听,脸色登时变了。
安西在白川,白川已收复,后续这些安民抚境的公务,并不是当务之急。史郡守进京之后第一时间递表,也不过按新律礼行事,他自己都并不是非得马上被召见了。
可是偏偏皇帝知道秦晋什么时候到之际,他就是召见了别人。
这是一个下马威。
甭管在朝堂在军中皇帝如何保秦晋,但事实上喜或不喜,或许有其他意图,这与前者是不相关联的。
沈青栖正小心打量这个长乐宫,心里感慨,皇帝秦北燕虽只称帝不足五年,但这份井井有条的能耐,对方也绝对是个了不得的军阀头子。
就是不知道,北征的最后结果会如何?
如果北征成功,并且顺利解决郭琇和郭家,那么皇帝就会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主了。
然后思绪就被小黄门的小声打断了,她惊讶侧头,正好对上脸色霎时沉沉下去的秦晋。
程南和萧询脸色难看,程南几乎立即就一甩小黄门,就要大步冲进殿内。
但下一瞬,被秦晋拉住了。
萧询慢了一步,也急忙拉住程南。
程南和别人不一样,程南是皇帝的亲师弟,又是个武将,他自己经常就这么闯的。
但这次不一样啊,这次你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简王秦晋。
程南再能耐,也代替不了秦晋。
如果父子有隔阂,此举除了加深隔阂,没有别的意义。
程南气死了,来回踱步,铠甲咔嚓响:“那你们说,怎么办?!”
秦晋一颗心像是猛地浸透进冰水中,来时的紧张忐忑以及……期待,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他一瞬有些茫然,像被丢在雪地里的小孩。
沈青栖电光火石,她猛地想起一个人:“我,我去去就回!”
她心里也急起来了,秦晋已经脱罪大半了,朝廷给他的判决是“自省、待戴罪相赎”。
萧大人等人还争取给秦晋谋求一个封地当底子。
可这个“自省”,是怎么个自省法? “戴罪相赎”是怎么相赎?是军功还是什么的?毕竟马上就要北征的。
还有,封地和封地之间是不一样的。
沈青栖想过有困难,但她没想困难到这个地步,还没进门,就先吃一个闭门羹。
程南萧询面露焦急,而不等他们说话,沈青栖电光石火就想起来了一个人。
一个可以破解这个局面的人!
静妃。
秦晋生母,原来的殷皇后。
恰恰,因为原书剧情,她还真有马上联系到静妃的渠道。
她冲出一步,马上掉头,伸手跟程南拿了个出入令牌,程南秒懂,马上扯下腰间令牌丢给她。
两人闪电手般完成这一切,沈青栖霎时就转头往外冲了。
秦晋也几乎只是慢了一瞬,他就马上想明白沈青栖要去找谁了。
他脸上霎时血色尽失,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不!你别去!阿栖你别去——”
他面临死亡眉头都不皱一下,但皇帝的闭门羹让他血色尽失,静妃的名字一提,他连心脏都战栗害怕起来了。
他根本都不敢见静妃。
因为他亲手杀了殷家两个舅舅,几乎将殷家族人和兵士屠戮殆尽,逼迫得殷家辨无可辨,渡江北逃。
他甚至杀死了静妃的养子楚王秦贺,这是一对真的母子情,静妃得悉秦贺死讯,抱尸痛哭悲恸难当。
秦晋根本不敢想静妃,他曾艳羡看过无数次的皇后楚王母子。他在牢狱中无数次想,他听说她病了,病得很重,他担心又害怕极了,他根本不敢想见她。
沈青栖已经冲下了一层的玉阶,午后的阳光西斜,金色铺就了一层在巍峨的宫殿上,秦晋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坚定的回头。
那个男装的少女刹住脚步,她在西斜的金光中,回首,阳光在她脸上身上渡上一层,“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不是每个人都和那个谁一样当爹妈的!”
她很轻声,有些字眼甚至只有气音,但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告诉他。
前文说了,是原男主秦越从郭贵妃那得知换孩的消息,设下了“双通敌反叛计”。
先逼反殷家(这兄弟三个其实对秦北燕继承他家家业一直压着不满意),引导当时不知情的简王秦晋剿灭殷家军。再然后利用白关等人搞离间计,把通敌的罪名扣秦晋头上。静妃养子楚王秦贺为了掩护殷家过江被秦晋杀了。后来,秦晋又被生擒了。
遇上栖栖,算是秦晋这破烂人生的最大运气吧。
宝宝们,明天见啦~[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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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