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佐是万泽国最厉害的琴师。
他年少时就已经能在万泽国都城最大的酒肆里弹琴。
束佐不爱说话,甚至有时候别人跟他聊天,他都只用琴音回复。
他总觉得,琴音能够代表他的一切情绪,那是用话语都达不到的程度。
可是其他人理解不了,他们都叫他“哑巴琴师”。
但是他的琴技却愈发高超。
“束佐琴音婉转流畅,听他的琴就像听仙乐一般,忘却世间烦恼,只沉浸在琴音里的世界。”有人这样夸赞他。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甚至有一位垂垂老矣的权贵来特意找他听曲儿。
权贵坐在薄纱帘幕之后,隐隐绰绰能看到他佝偻的身躯,那股衰老虚弱的气息就连幕帘都遮挡不住。
权贵吐气不匀,说话像漏风的破纸窗:“你——就是那个琴师?听说——你的琴能让人沉浸到另一个世界。我近日里——总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儿,可有些细节我记不清——了,你的琴声能让我回忆——回忆——吗?”
奇怪的客人。
束佐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
不过束佐又能够理解他的要求。
因为不久之前,有个举人曾经来酒肆听曲,第二年春闱那举人高中了状元,状元骑着高头大马来酒肆感谢他:“当日你的琴音让我做了一场梦,我梦到自己高中状元,梦里我春风得意。虽然是一场梦,那感受却是真切的。就因为这场梦,我这一年咬着牙、比以往都认真地温习功课,终于如愿以偿。我能有今日,多亏了先生的琴!”
新科状元这故事一传,束佐顿时比以往更受欢迎了。
无数人踏进酒肆里,只为了听他一曲。
这年迈的权贵也因此而来。
束佐看着年迈的客人没说话,他拨弄了两下琴弦,就像是在应答客人:“可。”
束佐又拨弄了几次琴弦。
第一段几个音,琴音婉转哀凄,带着无限悲意。
第二段几个音,琴音激昂慷慨,带着无限豪情。
第三段几个音,琴音欢快轻盈,带着无限喜悦。
……
他在用琴音问客人想听什么。
年迈的客人似乎是早就打听过他的习惯了,客人说:“我——想听《古怨别》。”
《古怨别》是以诗谱曲,讲的是一对情侣离别的故事。
束佐点点头,只要是他听过的曲他都会,《古怨别》虽然不算名曲,可也算流行过一阵,他自然是弹奏过的。
束佐点燃熏香,袅袅烟气里,他开始弹奏。
……
一曲毕,周围的侍从都泪流满面。
束佐早就习惯了,他的曲子都能让人情绪牵动,听完他的曲的人总有大悲大喜。弹奏之时他自己也会沉浸,可演奏完后看到周围人因他的琴声或悲或喜,他内心只剩对自己技艺的自豪欣喜。
想来这一首《古怨别》也是成功的。
你看那些侍从不都哭了么?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那帘幕后的年老权贵叹了口气:“罢了——是我奢求了。打赏了他,我们——回去吧。”
束佐惊讶抬头打量幕帘后的客人。
他不满意?为何?
束佐那时候还年轻,他的心里燃起来愤怒,这客人是不是只是过来羞辱他的?明明他的曲已经让周围的侍从都哭泣了,客人为什么不满意,就因为没能让他想起过去?!
可他是琴师,又不是法师!
束佐对声音很敏感,他能从客人的说话听出来,客人是真心来求曲的,也是真的对他的琴音不满意。
他求胜心切,一心想问个明白。
他站了起来,没有用琴,而是自己张口去问了:“你为什么不满意?”
侍从抹干净眼泪,边抽泣边呵斥:“大胆!小小琴——呜呜——琴师怎敢询问主人!”
束佐根本不怕死,更何况他轻易听出了侍从抽泣音里的色厉内荏。
他只昂头去看那年迈客人。
客人摆摆手,示意侍从退下,他咳了两声,说:“你是一位优秀的琴师。你的琴音能让我感受到哀伤,但是却没有办法让我感受到我想要的。我想,你年纪轻,或许是因为你自己没有感受过爱人的别离,所以这曲子里只有匠气。自己都没有感受过的情绪,怎么能够传递给其他人啊。”
束佐愣住了。
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他能够掌握听曲人的喜怒哀乐,可他却只能真正触动新科状元那样的人,因为他的人生里,只有年少得意的情绪是他真实感受过的。
他的脸瞬间煞白,就连客人走了也不知道。
束佐突然间明白,他的人生经历苍白如纸。他未曾感受过人世间百态,怎么可能弹奏出触动人心的曲?
于是他辞别了酒肆,背着自己的古琴踏上了新路。
离别的那天,竟然被夹道送别。他想了想,弹了那一曲《古怨别》,众人潸然泪下。
“束佐琴师的琴音还是如此动人。”
“琴师别弹了别弹了,掌柜的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了!”
束佐:“……”
你看他的琴音还是很动人的对吧。
只不过那掌柜的是因为琴声哭的,还是因为最赚钱的琴师要走哭的,束佐不得而知。
*
束佐外出历练的一路上遇见了很多人,他的琴音也多了许多未曾有过的真实情绪。
后来,他遇见了最特殊的那一个。
那年,万泽国攻下了一个边境小国江坨。江坨国的皇室宗族都被俘虏了,他们头戴着枷锁,以最耻辱的姿势被押送进万泽国。
束佐那时候在荒郊游历,正好看到了被押解的江坨国皇室们。
赶路的人看着那些官兵和江坨国皇室都驻足看热闹,可看得人越多,官兵对于皇室们的侮辱便越多。曾经的皇亲贵胄,如今如狗彘一般。士兵逗弄着曾经的贵族们,有人摇尾乞怜只为了喝上一口水。
有心善者不忍细看。
束佐却目不转睛,他看到那些绝望的情绪,他脑海里将这些画面都化作了琴曲。
周围人们窃窃私语。
“江坨国只是一个小小的附属国,主君怎么会突然攻打,还把他们皇室都掳回来了。”
“听说江坨国的美人多,尤其是那江坨国的公主,一定是主君心动了。”
“哈哈什么心动啊,是江坨国的王上得罪了主君。江坨国夹在万泽国和东原国两个大国中间,讨好一个就得罪另一个咯。”
束佐站在路边看着他们。
江坨国的皇室们神色萎靡,他们麻木得如同街边草木。
万泽国的普通士兵都能将鞭子挥打在他们身上,那些将领更是对他们肆意侮辱。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因为走得慢了被士兵推了一把,她摔倒在地,士兵的鞭子甩了过来。
“老东西,还不起来!”
上了年纪的女人看着挥舞过来的鞭子惊悚捂头,她闭眼等着鞭子落下。
可想象里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
她睁开眼睛,一道红色的身影挡在她身前。
一张满是泥污的年轻面孔看着她:“母妃,别怕。”
那红色的身影是身穿红衣的公主,她明媚耀眼,即使衣襟散乱满身污泥,即使身为阶下囚,她的眼睛里还有燃起的火,她就像一团烈焰灼烧,她咬牙挡在自己年迈的长辈身前,那鞭子抽打在她的身上,她咬牙却不叫喊。
那上了年纪的女人抱着她哭:“儿啊,儿!”
公主将女人扶了起来。
公主的母妃年老脆弱,而她年轻坚韧,竟然成为了母妃的支撑。
“快走!”士兵举起鞭子又要挥。
红衣公主回头轻扫了一眼。
那是曾经的上位者,作为公主,她有自己骄傲和气势。那暗含杀意的一眼,竟然看得士兵怔住了,士兵终究是没有挥下这一鞭。
可那士兵却被自己的将军打了一巴掌:“那位公主不许碰!那是主君点名要的人!”
士兵捂着脸点头:“是是!”
将军瞟了一眼红衣公主,见她没有事情后又走开了。
可她的母妃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她在地上抽搐了好几下,面色发紫。
“母妃!母妃!”红衣公主刚才还淡定的神色变得惶恐不安,她哭喊着。
可没有人会搭理她,将领眼睁睁看着,不过死了一个俘虏的老嫔妃,干涉不了大局。
士兵因为将领的嘱咐不再去动红衣公主,可也没有人愿意为了阶下囚去做什么。
红衣公主抬起眼来四处张望,她对着那本来看不起的将领磕头:“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
将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并不应她。
她的母妃渐渐停止了抽搐,连呼吸也渐渐停止了。
红衣公主抬眼看向将领,而束佐正在站在将领身后,他也直视了那公主的眼神。
该怎么形容那样的眼神?
她的目光由母妃转向将领,从极致的不舍眷恋到极致的痛恨悲愤。
束佐被震住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浓烈的情绪。
那样极致的爱与恨。
他对那位公主产生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抱着琴,跟着那押解队伍走了一路,一直到了宫门口。
公主被押解进了王宫。
而他也进了王宫成为了琴师。
那时候他想:“幸好我是个琴师。”
作为万泽国最厉害琴师的他,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轻而易举地去想去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