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明濯哼哼唧唧地出现在木屋门口,清晨,白雾笼罩山林,如同薄纱拂过万物,却留下无数露珠。明风穿着短打,头发高高盘起,她身后背着沉重的木板,她刚从樵夫那买来不少修补屋子的材料,准备好好修整屋子。露水打湿她的发,也打湿她的衣服,她看起来就和附近的农人没有任何区别。明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明风,在她记忆里,明风一直是师门里那个沉默寡言,充满威严的样子。
“怎么自己亲自背木材,不能用法术吗?”
“用了容易暴露。”
“什么暴露不暴露,那刘府的妖气也太重了吧!知府身边全是妖怪,一看他们就是狼狈为奸,我们干嘛费心调查,直接把这些妖怪杀个一干二净不好吗?”
“是个好主意。”明风一面说,一面放下木材,在工具箱翻找锤子起来:“昨天下午我带小翠回家了。她说她想回家看看,我想说把她送回家或许是个好的选择,就同意了。”
明濯不知道明风为何将话题引向这里,明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但那双眼睛里有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悲伤:“她家离海州城很远,是个小渔村。消息传得很快,他们虽然不知道小翠是从刑场上被救下来的,但知道自家女儿在知府家犯了无法原谅的大错,都支持将她处死。小翠一进门,她母亲就扑上来打她的脸,一边哭一边说她怎么能做这么坏的事情,不仅让家里人再也抬不起头,更重要的是她丢掉了这么一份好差事,以后也不会有人敢雇她的弟弟妹妹们做工。她说她不该回来,让她赶紧走。
没一会她父亲从外面打鱼归来,一见到小翠拉着她要把她送回官府,说她这个小贱人该死。我没忍住,把她爹揍了一顿,带着小翠走了。”说到这,明风叹息:“我也没下啥狠手,小翠一直在拦着我,说错的是她,不要打伤她父亲了,否则娘和几个弟弟妹妹以后没饭吃了。她弟弟妹妹一直在旁边哭,吵得我受不了。
你说,小翠这孩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偏袒的父母给她签的可是卖身契,无论生死都与他们无关,钱他们早就拿得够多了。这一路远离海州城的过程中,我看见路边不少卖儿卖女的,看见无数沿街乞讨的,贫瘠的田地上瘦骨嶙峋的奴隶缓缓背着农具在犁地,你知道为何不用耕牛吗?因为牛比人贵。这才是这个繁华的海州城的真相。你觉得,我们杀完所有的妖怪,就能逆转这一切吗?我不知道。这里的一切符合我对凡人的偏见,我本以为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回来了时候,小翠那孩子一直在偷偷地哭,她不想让我知道,就一个人在偷偷地抹眼泪。她过了一会和我说,她不想连累我,希望我把她随便丢在哪里就好,别没关系的。我很烦,我让她闭嘴,她又一个人安静地抹眼泪了。”说着,明风抬起头,她望向明濯,眼里却是她刚出生的模样。一晃那么多年过去,明风现在才在思考,如果当初没有救下明濯,那么她将会成为怎么样的一个人。是会向下堕落,还是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凡人?她一想,心中就更加烦躁,她都快忘记了自己的心魔尚未根除。
“我准备收她做徒弟。”
明风曾经收过徒弟,那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因为是第一个弟子,明风对她照顾有加,但是发生了明濯不知晓的事情,那位弟子最终叛离师门,不知所踪。明风便未再收过徒弟。这么多年来,师父也好,其他师妹也罢,也都曾劝过她继续收徒,她毕竟是大弟子,在九天宗地身居高位,不受弟子不符情理,但明风全都一一回绝。今日明风破例收徒,明明是件好事,明濯心中却不是滋味,她明白师姐只是想给小翠一个容身之所,并未考虑太多其他事情。
明濯笑了起来,她朝明风的背后狠狠地拍了两下:“这是好事!要收徒就应该按照最高规格来,这可是九天宗大弟子的新徒弟,就该按照师父收徒的规格来。我想想,我得给我这个师侄送一份怎么样的见面礼。”
“搞那么多繁琐的东西,我看喝酒磕头那一套省了也可。”明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有些感激明濯没有说多余的话。
“收徒仪式是能省,但到时候要是带她回九天宗时可不能含糊。明钰师姐就含糊,你看她的那几个徒弟在宗门里辈分虽高,还是经常被其他弟子欺负。”
“那是你明钰师姐带头欺负的。”
明濯笑了起来,她又问:“可给她选好名号了?”
“就叫她空悠。”
明濯又在木屋这陪了明风一会儿。明风在外面修补木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明濯帮着她给炉子生火,为她煮上一壶茶。小孩子在屋内睡觉,这段时间的一系列变故早已使她疲惫不堪,她尚且不知道成为明风的徒弟对她来说将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但她明白自己终于有资格睡个好觉。
茶水沸腾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和木槌声相互交织,好似音乐般悦耳。明濯时不时抬头望向窗外的明风,她感到莫名的安心。没有那些达官贵人围绕,也没有那些熟悉的同门们的喧嚣,此时此刻只有二人相处。她们做着普通的事情,就像是凡人一样生活,没有仙术,没有修行,但生活没有因此变得黯淡无光。
明濯还不知晓这份安心代表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一个人待在魔宫大殿,狂欢结束,人群四散而去,就连那些侍从也不知所踪。红色的夕阳从大殿的正门照入室内,将万事万物铺上一片鲜红。明濯手上半杯没有喝完的冷茶也被染上颜色,她望着茶水,想起了明风的脸。
明濯无法逗留许久,她要赶在别人发现前回到刘宅。“等等,我给你画个咒。”明风走进屋,用毛巾擦过手,拿来朱砂和黄符,靠在墙上写下可以追寻踪迹的符文。
“你还怕我出事啊。”
“你现在身处虎穴,应当更小心才是。”
明风将黄符放进炉子中燃烧,将符灰洒入水中,让明濯喝下。这样一来,明濯若是受到什么伤害,明风能第一时间知晓。
明濯化作一缕白烟,重回刘宅的房间。她推开门,一位年轻男子已站在门前等候,明濯分不清他是刘蛟还是刘龙。男子拱手作揖:“不知仙人昨晚睡得可好?”
“尚可。”
“家母请仙人共进早茶,可否赏脸。”
明濯一直没有能和刘夫人说上话的机会,这是个好时机,她没有拒绝。男子在前面领路,他的走路方式很是滑稽,扎开腿摇摇晃晃,很不美观。明濯还是忍不住想他到底是刘蛟还是刘龙。
“仙人刚刚去哪里了?”他假装不经意地问,明濯的脑子“嗡”的一声,她明明记得自己刚刚没有被跟踪。她声音低了下来,问:“我能去哪里?”
“那就得问仙人了。”男人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这让明濯厌恶无比,他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仙人的威名早就传到海州了。祭祀时凭空出现在祭坛上,你的事迹一下子就传遍了各国,云国一下子有了为女神。女神,你到底为何而来?”
“与你无关。”
“也不能全无关系吧,毕竟魔族冒充仙人,实在稀奇。”
明濯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他怎么会把明濯当做魔族?男人不再说话,脸上依旧带着笑。他将明濯带到后花园,刘夫人在凉亭下静坐。
花园不大,虽比不上王宫里布置的精致,但依旧被用心布置。春日,百花争奇斗艳,园中最多的便是桃花,粉红色的花瓣开满枝头,映得人也满脸春光。花丛中多的是迎春花和君子兰,浅色的花朵与桃花相互映衬,格外养眼。
“仙人。”刘夫人拱手作揖,邀请明濯入座。刘夫人年近四十,看起来相当慈祥。她是宅子里唯一一个给明濯留下好印象的人。刘夫人对自己的儿子说:“龙儿,你先去吧,我和仙人一同吃食便好。”
他离开前又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明濯,最终眼睛落在明濯腰间佩戴的血玉上:“是,母亲。”
刘夫人向明濯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望向花园:“这些花肯定入不了仙人的眼,仙界的奇珍异宝凡间无法比拟,这些大红大紫的花在仙人看来一定俗气得很吧。”
“不。仙界与凡间也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没有这么多人罢了。这花园很是好看。”
听到这话,刘夫人开心地笑了:“这花海州没有,都是老爷从外地花重金买来的,又找人专门打理,才能有这么一片花园。我小时候这里全是死气沉沉的绿植,即便如此,父亲也不让我随意进出花园,说女子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太荒唐了。”明濯想到刘夫人作为刘知府的枕边人,一定知晓些有用的信息,便顺着她的话接着讲下去:“既然刘夫人小时候被如此管教,你是如何与刘知府相识,并结为夫妻的呢?”
“呵呵呵,仙人有所不知,我嫁给老爷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三十年前,那妖怪还在兴风作浪,每年都要求进贡一名年轻女子作为他的妻子。他要求女孩不得超过十二岁,把女孩绑起来后放在指定的地点,第二天人们到祭坛时,那女孩已剩下一具尸体。我父亲当时也是海州知府,他无法降服妖怪,惹得百姓怨声载道,他们不愿意再把自己的女儿交出去送死,而父亲又不敢忤逆妖怪,那年就把我交了出去。”
“你可是他的亲生女儿,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说了不少大道理,跟我说我是去拯救苍生了,说他是迫不得已,若是惹怒了妖怪,将有无数的百姓受苦受难。”
“难道没有反抗这一选择吗?”
“那也会有很多人失去生命,相较而言,一个女子的生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若是仙人那时候在,或许能拯救无数的少女的生命。”
明濯不解,她并没有看出这样的比较有什么意义。每一年用一个无辜的女孩换风调雨顺,这种牺牲毫无意义。那妖怪心情好便愿意遵守这个约定,心情不好或许哪天又大开杀戒。那些已经死去的女孩,便枉死了。那些苍白的大话再怎么重复这种死亡是多么的伟大,也掩盖不了这是大多数人的残忍与软弱,他们拿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平安。
“不过好在,我遇到了老爷。那晚我被绑在海边的石柱上,那个可怕的鱼妖从水底潜上来,想要把我吃掉,是老爷突然出现,拼命和它打斗,最终杀死了这个可恶的妖怪,救下了我。老爷他是外地人,刚从山里修行归来,路过此处,见有妖怪为非作歹便出手相救。他除掉了妖怪,自己也身受重伤,双腿自此落下残疾。父亲感激他为民除害,将我嫁给他,并为他在官府谋了个差事。他深受民众爱戴,王上知晓他的事迹,破格提升他为知府。我们便一同生活到现在。”说这些话时,刘夫人一直尽量表现出云淡风轻,但仍能让人看出她对自己丈夫的自豪与爱意。
“这么说,知府还是个英雄了?”
“嗯?”
明濯连忙摇头,她差点说错话:“他当然是英雄,不过我此次来也是奉旨除妖,我想海洲城还是有妖怪。”
“我一介妇人,从不多问外面的事。这些事还是问老爷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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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