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橙黄色的夕照成片地泼洒下来,浮云飘渺,世间恍如一汪昏黄的海。
姚允墨掌心捧莲站在乌压压的人群最外围听着庙内铜锣声阵阵,礼赞人高喝:“迎神位,恭迎文祖——”
绛紫色的霞光下明黄的华盖翻飞如浪,余晖顺风倾泻而下,宛如圣光。
沐圣光,服侍安放——
话音刚落,外围的人群如潮水般拥挤起来,姚允墨猛地一个踉跄,堪堪扶住仓颉庙门口的大树,佝偻着身子站在了最角落。默默垂眸,他自然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但陌生的仪式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更让他惊讶的是——本来这个习俗所盛行的地域既不在山东也不在江苏,而是陕西。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谷雨祭仓颉。
他无意识地握紧了琴盒的背带,直到上贡酒的时候他才恍恍惚惚地抬头。只一眼他就看见了人群外挎着花篮的于慧。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极淡的淤痕。
哥哥,买花吗?
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看过来了。
“哥哥这朵花要枯萎了,要不再买一朵吧?”女孩歪头,说话声软软糯糯的,语气带着几分商量。
可以被看见。
姚允墨笑笑:“行,但我没有钱了,可以用这朵花跟你换吗?”哪有这么买东西的?姚允墨在心里念了一句,嘴角不由得又弯了几分,像是在笑自己。
祭仓颉已经进行到该入庙拜圣的时候了,人潮呜呜泱泱地就要往里面挤。姚允墨站在于慧身侧,伸出手臂挡在她肩后,低声:“注意脚下。”
于慧却是瑟缩了一下,没敢看他。成年男人的阴影笼着她,让她感到有些无措,她只能低着头踩着前面人的脚步往里面走。
身后有风,被后面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人群如浪潮般一个扑一个,一个叠一个,于慧却不觉得拥挤。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观察身旁这个始终与她保持七八寸距离的哥哥,纤薄高挑的身形在一众庄稼人中脱颖而出。
紧接着就是集体三拜,小姑娘闭着眼面露虔诚。
“谢谢哥哥,我……”热闹的舞乐声下姚允墨听不清她的声音,只看到对方捧来一朵牡丹,嘴唇开开合合。
明艳的花朵之上仿佛有清辉流转,姚允墨将手中的花递交给于慧,笑了一下:“如果日子很难过就尝试把它们写下来,这样心里就会舒服很多。”
“如果以后卖花遇到一个和我穿着差不多的哥哥——”话音未落,一张粗糙的大手就拽住了于慧的肩膀,像是提溜小鸡那样一整个把她拎起来。
“小慧!跟我回家!”是那个男人。他此刻还是短发,脸上也没有那道疤。
姚允墨沉默了一下,端着手中的花朵细想,在整个事件中,牡丹花究竟有什么意义?
时间线已经推到了小慧死亡之前,可元初还没出现。
他究竟在哪?
布谷布谷布谷……
斑鸠规律的啼叫声在空旷的荒野里尤为清晰。
元初是在一间破败的仓颉庙里醒来的,全是断垣残壁,放在正中的仓颉神像已经爬满了蛛网。几星阳光从破漏的屋顶泻进来。
黄昏,后世。
元初无奈地闭眼,复又睁眼,愣愣地看着手边那朵没有丝毫枯萎痕迹的牡丹花。
他神经质地捧着它叫了几遍姚允墨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倒在地上。
这个副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跳转时间线杀死最初的男人还是干脆杀死于慧?
元初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他甚至觉得于慧对她爹的感情是复杂的,那么为了防止于慧的狂化——她爹是铁定不能杀的,那么终止这个恶性.事件就必须从于慧这下手。
布谷布谷布谷……
元初垂眸沉默,看起来有些呆。如果善良的于慧卖花是为了求救,那么恶的于慧呢?
惩罚甚至杀死那些伤害她父亲的人——包括她自己——
元初一愣,将手中的花朵扔进一堆腐木之中,而后手脚并用地推开七零八落的木料。明亮的光线从破旧的大门外直射进来,元初猛地闭上眼睛,刹那间天旋地转。
又一次,金黄的麦浪带着谷物独有的香气扑面而来。元初单手执扇立在田埂上,远处参差的破旧土房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
在数面玻璃的折射下阳光刺眼得可怕。这样衬托得这片麦地尤为突兀。
十二棵桑树早已长得郁郁葱葱,元初看不出玄机,他只能坐在田埂上等。
可小慧她爹不是说这片地被老道士下了禁制,寻常人进不来吗?
二候鸣鸠拂其羽。
落日下归巢斑鸠的身影如同寒鸦,它们布谷布谷地叫着却是让人心底发寒。
元初摩挲着手中法扇,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低笑:“让我来猜猜,你父亲脸上的疤是你伤的吧?时间大概是在嗯……封印你之前,把你绑在自行车后座的时候。”
元初其实不太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在他的记忆里只能依稀看见一位眉目低垂的神君,然后就是无尽的金色碎片,灰飞烟灭一样的碎片和金色粒子泼墨般散开。然后阴阳颠倒,日月失色。
他眉眼微垂,倚在一棵树下,脚上带了几分力气踩在树根上,而后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告诉我小道长在哪个时间点上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
“他为什么不救我?”至此,元初终于看见了那个女孩儿,穿着棕红色的裙子,白点黑底的上衣,披散着淡棕色的头发……
这像什么?哦,戴胜鸟。
元初笑:“谁不救你?”
于慧不答了,面容看起来有些扭曲,她想冲过来掐住元初的脖子又生生跌回去,好像受了什么限制。
“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她失控一般大吼大叫,风缭乱她的发,冷冽的谷物香气好像把她带回了那个让她堕入深渊的夜晚。她疯狂地哭嚎求救,但耳边只有男人邪恶又让人遍体生寒的调笑。
小慧乖乖的……
让爸爸抱抱好不好?
小慧不要叫了,嗓子都哑了。
爸爸会心疼的。
谁让你去卖花的!说?你是不是想离开爸爸了!
为什么要对着那些男人笑!你说啊!
“我写了我写下来了,可我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为什么?”于慧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了元初,她痴了一样轻笑,“哥哥,带我走好不好?”
“哥哥,小慧可乖了……带我走好不好?”她的声音越发的轻,几乎是随风即散。但元初还是听见了,他看着女孩儿跪伏在地上落泪,无意识地摩挲着法扇。扇骨被摸得发亮。
终于,他闭上眼,轻轻开口:“我和他都救不了你,你得自己救自己。就像当初她选择以卖花求救一样,就像当初你划伤父亲那样,勇敢而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