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福瑞这批土兵是招进来没五日的,每日晨跑也是至多绕着营帐跑三圈。便是如此,尚有许多人叫苦连天。此番延宁阿果令他扛着三十斤的铁甲,再多跑五圈,就是说成令她直接去世也不为过。
温福瑞待身边脚步皆散了后,缓缓松住硬挺着的脚趾,一个斜躺直接倒在草料堆旁,霎时又打落一小片,盖在了他的身上与面上。
他透着草廓的缝隙望着天。云很清晰,一小片挤着一小片,片刻才挪动了毫厘。
“好想回家……”
“你家在何处?”
温福瑞见着一旁哂笑的华君泽,又艰难地要扛起铁甲继续跑。他方跑了一圈,看到此处空旷便抛重躺下偷会懒。
华君泽见他不理也不气,只是淡然地穿过营帐到对面去等他。
就如此循环往复,十日过去了。
军内马官是可以夜宿马厩的,这对有人来说确是好事。
“嘶……”温福瑞此时正躲在马厩,自己给肩膀的大片紫肿上着药。不过好在是秋季,衣裳穿的厚并未皮破。
他嫌脱了一半的衣袖挡胳膊。随即咬咬唇朝四周查看好一番,才缓缓脱下衣裳来仔细上药。
月莹未投到马厩内,确有小片白皙在内里返照出光亮。温福瑞胸上虽紧裹着白色纱条,却仍有些隆起。
药上毕后,他又趁着药未干,快速更了件干净衣裳。
在无光所照的营帐角落,一人已围看温福瑞多时,只不过他一直未察觉而已。
“温福瑞,北大王念你顾马有功,今日起免了你跑操。”丁都监带来这好讯息之时,温福瑞才堪堪跑完五圈。
温福瑞刚要应下,丁都监又开口:“还有,你搬到马厩后面的草房里去住吧,反正你也不回营帐住。”
温福瑞疲惫的肩膀抖动,他在无声地笑,今日他是撞什么好运了。
在温福瑞不得见的统军使营帐。
“可安排好了?”华君泽正翻着军册,头也未抬得开言问道。
“回华统军使,下属已尽数都告知他了。”
“嗯。”
“下属还对他说的是北大王授意的,他绝不会起疑。”丁都监多添一句,邀功一般得望着华君泽。
华君泽抬睫笑笑,他倒是会来事。
“去领赏吧。”
温福瑞手撑着脑袋打着瞌睡,突然额头落空后方顿醒,他朝窗外看去,草房外面仍这么吵,可他还等着动静消了再栓门洗个澡呢。
他推门出去,但见一帮年轻人正俩俩一对,赤膀摔跤着。
那群人中只有一人光膀子单站着,正愁着没人同摔,瞧见温福瑞走出门后呆立原地,犹如见到救星,喊着来来来就去揽住温福瑞的脖子。
温福瑞整人被困住不能动弹,嘴上说着不不不,手掌又狠推着那光膀子勾过来的手臂,无助极了。
光膀子见温福瑞如小鸡仔一般弱力,更是起劲,这不上来就给他掀翻了吗哈哈哈。这么想着,那人就上手拉扯温福瑞的衣领,要叫他也光着膀子,看看这身排骨肋条。
“不不不要,我不要同你比……”
“啊。”
光膀子手臂一阵刺痛,快松掉自己胳膊后将温福瑞搡开。臭小子,敢咬他的手臂!他越想越气,上去要去挥拳。
“啊。”
光膀子瞠目望向刺穿自己手背箭矢与满手鲜红,气的大嗥:“又是哪个想死的?”
这声嚎叫令在场众人动作都停顿,随着光膀子一起望过去,众人立马吓得都趴在地上行礼。
“参见华统军使!”
华君泽暗影下的脸冷若冰霜。他将手中弓递给守卫,步履沉沉地行到手上插箭之人面前单足下蹲,神色漠如地望着那只垂下的头,大手攀上箭矢,翕忽一拔。
光膀子冷汗直流,确是一声未吭。
世人只道北大王延宁阿果凛然迫人,不怒而威。可唯有他们金国人才知,他身后的华君泽才是最为残虐不仁。
“本使的人,你们倒敢觊觎么。”
少姜望着凝神不语的晏如温,内心略畏葸,自然最后一句话她是不敢讲出的。许久,晏如温方低沉着说道:“对不起,是我去晚了。”
少姜愣神,怎么又轮到他道歉了。
“你无需愧疚的。况且,你看咱们俩如今不都是好好的吗?”少姜忙言无谓。
晏如温朝着少姜提提干涩的唇角,笑了笑:“你不生我气便好。”
“我还怕你生我气呢。他肯定是算准了你会来寻我,故意那样做激你,就要你上去打了他,他才好做文章呢。而去,他与我……他并没有碰到我。”少姜越说音量越小,最后一句更是闻不清了。
“好,我相信你。”晏如温缓缓眨下眼睛,举手轻轻放置在少姜的弱肩之上,眼内则满是愧疚。
少姜知道他在心疼那些日子的辛苦,也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细声安慰:“我早已不痛了。”
“嗯。”晏如温定眸在她的眉眼,声音温和道:“后日父皇要去都城东郊祭天,要求众皇子陪祭,加之来回路程大概八日。我不在这些日子,你便留在府中,不需再去药堂了。王府周边我亦会留好精英侍卫。”
以防未然。
少姜嘴巴张合两下,罢了又暗自摇摇头,这些天华君泽在外,眼不见为净,不出去便不出去吧。
“好吧,我正好得空教音子习字。”
“我已为她寻好了位先生,过两日便将她送去先生那里。”晏如温轻笑一声,她竟然直接答应了,倒不像她的做派。
“你寻好了先生,那她是还要住过去么?”少姜蹙眉问道,花音子毕竟是女孩子,哪能随便住在人家家中,多不方便啊。
“是位女先生,她家中很清静,亦没什么人。”晏如温弯着唇,不过倒是有只很吵的犬。
“噢……那我在府中还可以做什么呢?”少姜叹口气,她平日除了去药堂便是在府中,如此下来倒没何可做的了。
“缝件嫁衣吧。”
“?”
晏如温笑开。他倒第一次见小家伙这种神情。明艳的颊辅戄然之后又愣住,再有浅浅笑容爬上淡粉的脸颊,逐渐弯了暙。
“你说缝嫁衣?”少姜半呿着嫩唇,再次小声确认。要她缝嫁衣?他要娶的是自己么?
少姜已将皇帝把她送给华君泽一事,抛之脑后了。
“倒不用你针针缝出来。工部会命尚衣制好,届时送来给你,你按惯例加几针就好了。”提及缝制衣裳,晏如温倒是想起少姜为他制的墨狐大氅与荷包了,好在那一年归来时,他是穿着的,过会得去寻着,明日便穿上。
金太康三年冬。
“汴京总是一言不合便下雪,奴又要抹黑扫雪了,恼煞人了。”彩棉进了屋,一把取下兔绒帽,于门前抖擞两下,复狠狠跺了两下脚,甩甩身上的残雪。方快步凑近火笼前,翻手炙起火来。
“你这丫头,回回扫雪皆称手冷脚冷,将活丢给柯叔,人家念你是个黄毛丫头,不予你计较罢了,你还当自己累起来了。”阿云正为少姜缝着一件新的狐毛大氅。她不由得心中感叹,时光飞逝,公主也长的很快,年年换季都需添置新衣。趁着如今她手快,得多为公主缝制几套。
好在苗国带来的和亲礼大多数都还在公主手里,她们三人才不至于舍手求人。
“柯叔贯不会与奴计较,奴平日里多为他打下手呢。”彩棉鼻子扬的高高的。
“呵,我看呐,你也快活不了几次,柯叔近日腿疾正犯呢,恐连他们院中的雪也扫不得了。”
“啊,他病的严重吗?”
少姜正于一侧看着书,对一旁二人所言置若未闻。
她正端着的是《十六国通史》,手边尚有整整一摞,是她从晏如温那方借来的。讲的是近千百年来各国的历史,尽是文字,不过她倒很爱看。
开篇现古,则千载共朝。翻开史书,如同与古人生活在同一朝代。
“公主?公主?”
少姜闻见有人唤她,方才仰起头,但见彩棉执着手仍于她眼前晃了晃。
“何事?”少姜笑笑。
“公主,奴正问你,奴想给柯叔送副狐毛护膝,公主可有何东西要奴一齐带过去的么?”彩棉心里暗地吐言,公主一看书便似钻进去一般。
少姜将书合起置下,透过窗外光亮隐约看出渐小了的雪影。
“走吧,我为晏公子亦备了件大氅,咱们一齐为他送过去吧。”
“呀?公主自己缝制的么,奴可否看看?”彩棉满脸期冀。
少姜未应下,只起身于里屋取出一包圆滚滚的绣金布,随即寻了件大氅套上,便亲自抱着出了门,彩棉直快步跟着,急忙为主子打着伞。
二人踏着咯吱雪声出了门,不一会便到了晏如温的院门前,少姜深吸一口气,上手握住那圈冰凉的门钹,磕了两下。
好一会儿,院内才传来矫健的脚步声。
少姜从吱呀的门内望过去,是晏如温亲自来开的门。
“少姜,快进来吧,外头这么冷,跑来一趟有事吗?”
“我……不进去了,这个给你。”
少姜说罢垂首就扭头走了,也未听着晏如温急促的召呼。
彩棉摆头两相看着这俩主子,也一把将自己手中的一副护膝塞进晏如温手中。
“晏公子,这是我为柯叔寻得的狐毛护膝,你让他随身带着,就说是我送他的啊。”
彩棉边说也边抬着伞回去了,不能教阿云看见公主一人淋雪回去,不然又要骂她了。
晏如温怀抱着大小俩包裹,抽嘴笑了笑,也关了门。待他进了屋,将小包递给坐在木椅上捶腿的柯叔,自己带着大包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