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忽然间那么多事堆砌在一起,明明只过了短短几日,却恍若已度过数载。
半个时辰前还在缙云鸮面前颐指气使的姒苡,一回到家中便虚脱了般趴在榻上,若不是还眨着眼睛,胸口有起伏,真以为是一只人偶。
赤章雾刚坐到她身旁,她便一点点挪动到赤章雾的膝上,赤章雾笑着给她揉捏着肩。
“辛苦我家夫人了。”
“在家中这一年都不及这几日漫长。”
“夫人每日在这林中,与我过着这仿若隔世的隐居生活,不会觉无趣吗?”
姒苡歪着头,看了眼赤章雾,又望向门外那不息的天泉。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能过着这样的日子。身旁有相爱之人,有遮风避雨的屋子,屋前还有四季看不尽的美景,还能尝遍可口佳肴。而我们,亦无病无灾,不用为着世俗之见每日疲于生计,浑浑度日。更不用为着子嗣,舍弃该是自己的一生。还有比这更自在更令人艳羡的吗?”
赤章雾看着姒苡的侧脸,此前,她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日。
在遇见姒苡之前,她虽见过人间所谓情爱,亦去过那些风花雪月之地,可终究只是看着,那些人也只是兜着虚情假意,卖给那些贪图一时之欢之人。
赤章雾始终不能明白所谓情,所谓爱,甚至连遇见姒苡,与她成亲那时,她都还未可知。
究竟又是何时,心中挂念的全是她,脑中忧思的,亦是她?
在人群中见到姒苡那刻,赤章雾只觉这女子甚是可怜,不自觉想要帮她一把。
待到祭祀那日,大雪纷飞,自己都不知为何会早早等在林中,见那轿子顶出现在视野中,吓退了轿夫,本想至此便收手,往后如何,就看这女子自己的造化了。
谁知,还未等离去,这女子自己走出了轿子,她听见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气,没有哀怨没有悲悯,倒像是对自己的无奈。
见她就要移开却扇,赤章雾没有半刻思索抓住了她的手,自己也着了一惊。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礼还未成,你急什么?”
赤章雾虽是如此说道,心中却好似打鼓,惊天动地地敲着。
这女子的手泛着凉气,赤章雾却有些不安地握出了汗,将牵着的那只手也给捂暖了。
风雪愈发大,女子的声音都打着颤,终只是凡人,禁不住这样的天寒地冻,赤章雾将她揽在了怀中。
她一惊,这样单薄的身子骨,几乎无需用力便可折断。那小小的胸膛中又是哪里来的胆量,明知赴死之路,依旧独自前来。
终还是扛不住那彻骨的冰雪,女子身子愈发僵硬,倒在了赤章雾的怀中,却扇也滑落在地上,露出女子的面容。
简单施了粉黛的脸,显出娇俏动人,紧闭的双眼上,是那纤长的睫毛,此刻上头已凝上了几颗冰滴。鼻梁挺立,唇似樱红。
赤章雾忽觉心停住了,只不过片刻之间,却觉已过良久,方才再动了起来。
许是此时,赤章雾就已被姒苡勾走了魂,而自己都全然不知。
“夫君,在想什么?”
姒苡出了会神,回过神来时,才瞧见赤章雾也正盯着门外。
姒苡的声音将赤章雾的思绪拉了回来,低下头见姒苡好奇地看着自己,遂放松一笑,抚着她额间的发丝道:“只是在想,能遇见夫人,是我莫大的福报。”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往常的日子中,天气一日凉过一日,陆陆续续又下了几场雪,不大,且来得快去得快,只是一点而过,随即就又放了晴。
那地上薄薄的雪亦总是结了又化,化了又结,故而变得湿滑,几次,姒苡走过时,都险些滑倒。
这日,正是日中,姒苡见天气晴朗,便换了衣裳泡在池水中,赤章雾则坐在池边的石块上,同她说着话。
“一晃眼又已过去半月,明明才觉那日回来,闲散无事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
姒苡趴在池边的石头上,盯着自家屋子被包裹在重重山林之中,后头是不见深处的树林。
第一次见时觉着惧怕,不知何时,却喜欢上了坐在池水中,盯着那层层叠叠蜿蜒曲折的树林。
赤章雾不言语,只摸着她在水中湿漉的发丝,摸起来很顺滑,好似在摸一块上等的丝料。
姒苡也已习惯了自顾自说着,赤章雾就在一旁听着。
“夫君,你孑然于这世间千百年,可有觉孤寂之时?”
赤章雾停下抚摸姒苡秀发的手,盯着她的眸子,仔细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
姒苡问时就已大抵猜到,便不觉惊讶,只淡淡点了点头。
“那夫人呢?这一十八年间,可曾觉孤寂?”
姒苡此前倒是从未被问起过这样的事,也没去仔细思索过,现听赤章雾如此问道,不禁发着呆,细细数来。
“儿时记事起不懂何为孤独,只知自己是无父无母的,总是一人,以为大家皆如此。再大些,发觉每逢佳节,旁人家都是家属亲眷三五成群一齐欢度,方知晓原自己才是不同。”
“待到已有所思所想,知如此便是孤独,只是早已习惯,故而也不觉有多大感怀。况且我已能识字读书,每日与这书中古人为友,反倒觉清净,怡然自乐。”
赤章雾静静听罢,虽是带着玩笑的语气,却觉这笑中带着真正的孤寂,又不想让姒苡伤怀,故而也玩笑着回道。
“我夫人果然异于常人,自有遗世独立之高人风骨。”
姒苡被她这般打趣逗笑了,亦听出在嘲笑自己,因此娇嗔着轻轻推了她一把。
待二人笑意平息,姒苡缓和了下来。
“只是,自遇见你,才感受到,原有人陪伴,疼惜是如此美好之事。有时,你外出离家,我竟觉分外孤独,时日漫长有如几载,不知如何打发。每每此时,我便回想着,曾经独自一人时都是如何度过的,遂觉察,那些日子竟有如百岁千秋,不敢再多忆。”
姒苡忽而抓起赤章雾的手,用脸颊轻蹭着她的掌心,她掌心的温热与身上的气味,令姒苡安心。
“如今,我却是真不敢想,也不愿去想,若是没了你,我该如何苟活于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