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五月的天气最为舒适，坐落在山上的咒专气温稍显滞后，还带有一丝春末的湿寒，正是在校服里叠衬衫也不会热的好时候。萩元英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脊背随着老师的讲义慢慢变弯，又嗖地直起，可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样。
她们这届和上届一样，都只有三个人，空荡的教室里，谁在认真听讲、谁在走神老师都看得一清二楚。
总是充满热情的灰原雄被两个没干劲的同期夹在中间，腰板笔直，和被训练的小狗一样，眼睛跟着台上的老师转。看着这样认真的同学，萩元英姬再次给自己打气，稍稍坐直了些。
上一届的学长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反转术式、六眼和咒灵操术，光是其中一项就足以得到咒专的重视，何况那是三个。
相较之下，萩元英姬和她的两个同级生就太过平庸，三人不管是术式还是咒力量都不值一提，甚至家系里也没出过别的咒术师。不过可能也得益于此，她们比学长们好相处得多，至少不会冒冒失失地触犯职业守则，也不会用恶作剧整蛊看不顺眼的教职人员，堪称乖巧。
能和这两位成为同期，是萩元英姬进入高专后唯一庆幸的事。如果两位咒专恐怖分子是她的同学，那她一定一个月都熬不过，就会哭着求前上司原谅自己不成熟的跳槽决定。
不，即使不是他俩的同期，单是作为学妹，萩元英姬也感到非常困扰。
就说和她性格相近的七海建人吧，据灰原雄介绍，刚入学时的他还没这么少年老成，是压榨童工的咒专和以他人痛苦为乐的学长把他摧残成如此模样，还没熬过一个学期，心理年龄老了二十岁的他就有了转学到普通高中的打算。
灰原雄虽然总是笑呵呵的，对什么都接受良好，老师讲的几百年前的咒术发展史也听得专注，被咒灵搞得狼狈不堪也不泄气，就算看不懂五条学长的捉弄也能笑着夸奖他的活力，可聊起同样能看到咒灵的妹妹，灰原雄却是完全没有让她来咒专读书的打算。
萩元英姬刚转来的第一周也接受了学长的幼稚玩笑洗礼，五条悟学长简直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家猫，兴奋地试探玩具的底线，夏油杰学长虽然口头上会嫌弃好友，实际上该参与的一个没少。只有硝子学长的医务室，还能给她一点能装病摸鱼的温暖。
靠着在横滨修习多年的糊弄功法，萩元顺利地让自己在学长们心中的形象变成油盐不进、听不懂人话的人工智障，从而放弃了对她的骚扰。
可是——
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不过是照常做自己的事，那两个麻烦的家伙偏要盯上了她，怎么也不肯放过？
不动声色地把视线从窗外收回，萩元英姬装作没看到五条悟，无视了他招手吸引注意力的举动，专心地看向黑板。
“诶？五条前辈？”但，天不遂人愿，灰原雄发出了让萩元默默内心流泪的声音。
讲台上的老师和台下的灰原、七海一起看向五条悟，五条悟倒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奇怪，亲昵地贴在玻璃上说“老师，早就该下课了哦”。
“知道了。”老师尴尬地咳嗽一声，额头上已经浮现极度忍耐的青筋，见五条悟离开，他跟一年级的三人说，“讲完这点我们就下课。”
循规蹈矩的一年级自然不会顶撞老师，仍乖乖地坐在原位。可惜老师讲了没几句，五条悟再次于教室前门现身，做作地敲了敲门板。
老师攥紧了粉笔，咬牙切齿地合起书本：“下课！”
这已经是五月以来，他第三次被五条悟打扰正常的上课程序。
咒专这类学校的学生少，老师更少，常常是一个人当成三个用，身兼理论老师、实践老师和咒术师。因为授课内容特殊，外聘老师风险过大，本行业从业人员又文化水平不高，家系出身的学生家里教得比学校还多，所以他们上起理论课来格外无趣，听一节课能夺走人一周的脑子。
老师率先走出教室，路过五条悟时竖起手指对他指指点点，萩元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他们打起来会影响自己冲去食堂的速度。
好在可能是忌惮五条悟的家世，也可能是实力上确实不如自己的学生，老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留了个愤怒的眼神给他自己体会，便走掉了。
萩元趁五条悟对着老师背影说胡话的机会，拎起剑袋溜到后门，可刚一踏出教室，还没走到教学楼外，五条悟就跟了过来，状若无事地走在她左侧，好像从一开始她们就走在一起似的。
“总算结束了！”五条悟两只手臂交叠撑在脑后，吐槽道，“这种八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东西，讲来讲去的真无聊，还不如去做任务，至少多出来的时间能随便逛逛。”
说着，两人在教学楼外碰到了正看手机的夏油杰，见到他们，夏油杰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那是悟你自己的想法吧？又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在大家族里长大，比起来做又脏又累的任务，还是在学校呆着更舒服。”
“对吧？”夏油杰自然地走到萩元英姬的右侧，萩元没认真听他说的什么，只管点头应和。“上课辛苦吗？要不要帮你拿东西？”夏油杰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好险萩元及时回过神来摇头，攥紧了剑袋的背带。
她们仨一起走到食堂，一路上，两个学长一左一右，一唱一和，像漫才组合一样嘴巴不停，虽然说的都是萩元心里认同的话，可听着怎么那么别扭，起了两臂的鸡皮疙瘩。
湿冷的汗犹如这不适感的实体，粘稠地渗出皮肤。被两个高自己不少的异性夹在中间，纵然萩元也有一米七多，怎么也算不上矮，还是被这压迫感逼得胃袋翻腾，胸口升起一股呕吐的冲动。
她的脸色越来越差，没过耳的短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夏油杰先注意到萩元的不对劲，住了口，然后用眼色制止了还在多嘴的五条悟，把她扶到食堂的座位上坐下。
“你没事吧？是低血糖了吗？”五条悟凑近萩元，将随身携带的糖果递给她。
两名高大的男子高中生并不清楚自己就是萩元英姬的压力来源，还围绕着她，关心她的身体状况。
拿着两个饭盒，打完饭的家入硝子从她们身后路过，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把同期生扒开，留给萩元更多的新鲜空气。
硝子轻轻拍了拍萩元的脸颊，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看学妹紧闭着眼睛、难受得不行，便把她搀扶起来，揽到自己肩膀上：“我带英姬去医务室，你们不准跟过来。”
一离开两位学长的视线，萩元立刻变得精神，等进入医务室所在的大楼，就是说她生龙活虎也不为过。
她和家入硝子身高相仿，可能还略高一些，被硝子搂着走了这么远，脖子和腰都有点难受。
“太恐怖了！”跟在家入硝子身后，原本在五条悟夏油杰两人面前一声不吭的萩元突然变成了话多的那个，“我还以为今天逃不过要跟他们一起吃饭了，还好硝子你在，救了我一命。”
硝子没吭声，坐到转椅上，把带来的大小两个饭盒摆开，拖着椅子过来的萩元仍在啰里啰嗦地表达和她同期生相处那几分钟的压抑和痛苦。
家入硝子对学妹人前人外的反差见怪不怪，甚至能像无视五条悟打闹那样无视萩元的碎碎念，自顾自地打开了自己的饭盒。
“我要开动了。”她说完，萩元也住了嘴，拿着筷子双手合十，做出同样的动作。
一口米饭下去，萩元英姬的脸上仿佛落下美食漫画食客的热泪，感动不已。她一字未说，但家入硝子仿佛听到了她用低而小的声音感谢种植水稻的农民、感谢食堂的厨子、感谢给她带饭的自己。
硝子一边吃自己的午饭，一边观赏学妹进食的样子。
她长得很中性化，个子又高、头发又短，只有脸确确实实看得出是女孩子，可又总是面无表情、不带什么情绪。每个看过她吃东西的人都会惊讶，原来萩元英姬是这么有活力的家伙，好像就算饭盒里是钢筋水泥，她都能大口大口吞下去，吃得香喷喷的。
硝子的食量不大，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两脚就地一蹬，退出去几米远，拿出香烟点上一支。尼古丁的味道阻碍不了萩元的食欲，吃光最后一粒米，萩元也结束了午饭，自觉地把两个饭盒扣好，拢到一起，准备带回宿舍清洗。
硝子在易拉罐里抖了抖烟灰，单手从上衣外套里翻出几张纸币，分出一半丢给萩元：“哝，你的那份。”然后又拿出一张写满新问题的纸和铅笔给她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萩元见到它又绷住脸，不情不愿地伏案其上：“……到底还要过多久这样的日子。”
硝子笑了一下，看着她一笔一划在空白处填写答案。因为问的都是一些萩元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为了配合，她还得冥思苦想出假答案。
“早知道就不来东京上学了，不来东京上学就不会全年无休地被压榨，也不会碰到奇怪的学长，被问些奇怪的问题……”不是独自一人，萩元对自己的习惯还稍有克制，没有大段大段地引述人口爆炸资源匮竭之类的胡话，甚至会跟着写字的节奏加以停顿。
“没办法，”无聊的硝子在原地转圈玩，“谁让真话他们不信，假话倒是当宝呢。”
自从一周前，五条悟夏油杰轮流晕倒又醒来后，这两个人突然性情大变，整天围着萩元打转。萩元第一次求助硝子的时候，头皮发麻，短发都快警觉地竖起来：
“学长们不会是想杀了我灭口吧？”
硝子想了下，回：“应该不至于。”
“那就是想对我和高层施加压力逼我退学流落街头回不去横滨东京也没有认识的人只能当个乞丐行讨没有人会可怜我就算可怜我的人也会被他们警告最后一个人死在报纸糊的小窝棚里再也说不出话来。”萩元又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出来。
硝子对她的联想能力表示敬佩，噗嗤笑出声来。
萩元哽了一下，继续小声地说：“可是……真的好恐怖，学长他们突然对我很热情，又是送我东西又是陪我出任务，不停问我讨不讨厌这个喜不喜欢那个……好、好恶心，感觉怎么也甩不掉，跟两条黏糊糊的蛞蝓一样。”
硝子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萩元的Q版形象，惊慌失措地甩着两条和自己同级生一样的脸的鼻涕虫的样子。
更可笑的是，据家入硝子所知，萩元她本来是不讨厌蛞蝓的。
不如说，虽然萩元总是念叨一些奇怪的东西，但其实她的世界根本没有讨厌一词。普通人多少有一些讨厌的食物、害怕的昆虫，萩元却对那些完全没所谓，只对人敏感。
硬要说的话，萩元讨厌别人注意自己，那会让她变得紧张。
可这话说给两位同级生也不会听，甚至可能因为故意避嫌，反而惹得萩元对他们的做作表现紧张到呕吐。说她没有讨厌的吃的，五条悟没准还会呸呸呸地叫硝子不要撒谎，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不讨厌酒精辣味的人。
“英姬，”一只手撑着脸颊，同样为啰嗦多话的同级生所困，硝子打断了萩元冗长的抱怨，“不如我们合作吧。”
萩元不解地看向她。
“反正他们两个达到目的前估计不会放过你，不如我们联手，把假情报放给他们，拿到的好处费还能留着去吃烤肉。”硝子解释道，“你不是很喜欢歌姬介绍的那家店吗？光靠咒专发的那点工资，你很难吃肉吃到饱吧？”
“那、也可以吃隔壁那家可丽饼吗？”萩元英姬的眼睛亮了起来，平淡的脸上多了点生气。
硝子笑了笑：“当然可以。”
她从一旁的打印机下抽出一张纸，递给萩元英姬，然后靠近她，两个脑袋凑到一块：“那让我们商量商量吧，‘萩元英姬’到底讨厌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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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