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开始前两分钟，游霜看见刚刚在厕所撞见的金发男慢悠悠走进教室。
这一堂课是商学院出名的谈判课，很多人想来旁听，教授将到课人数分为若干小组，小组围坐讨论。
那位“Adam”进教室后随意环顾教室一圈，向游霜所在的小组走去。
他在几位组员面前站定，附身跟游霜旁边的男生交涉几句，两人愉悦地交换了座位。
当Adam坐下时，游霜闻到刺激的，强烈的，存在感十足的古龙水味，像喝了两瓶香水才能内而外挥发出的体味。
游霜不自觉地侧头看了一眼，猝不及防与Adam目光相触，那对蛇一样的眼睛笑了笑，问他的名字。
Ethan Yau，来自中国。其中一位贴心的组员替游霜回答。
“Adam。”金发男正式介绍自己名字，托着下巴的手突然向游霜伸过去，想跟他握手。
游霜顿了顿，伸手与他轻轻一握，发现他上衣的袖子捋了下来，遮住手腕的纹身。
这个像被伊甸园的蛇附身、人造人版本的亚当，看起来并不良善。手指犹如毒蛇的尖牙，松开他的手时，顺道捏了一下。
游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没有与他搭话。恰好教授开始讲课，大家也都转移了注意力。
这堂课讲的是“谈判”。教授说，谈判并非各持己见据理力争，论之输赢，而是找到双方都满意且不伤害关系的解决方案，我们谈判的目的是最终获益，而不是立场胜利。试着想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案例，在谈判桌上，我们是“赢了”，还是“立场赢了”？得到的是否符合谈判的初衷？
这是一门需要反思的课程，于是游霜在笔记本上开始画圈，思考他过往的谈判。
譬如在咖啡店的桌上，他和游先礼的谈判，没有唇枪舌战和唾沫星子。当时的游霜的目的很明确，他要激怒游先礼并让他大吃一惊，阻碍他的三婚进展，如果游先礼脑袋一晕，说不定就答应跟他试一试。
回想下来，他的目的无一达成──游先礼冷静得吓人，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并理智地给他提了建议，这也许是不伤害两人目前关系的最优解。
要论利益，游霜在这场谈判中失去了最爱的叔叔，但开辟了新的人生。
那么游先礼从中获得了什么呢？他得到了一位颠覆他想法的神经病心理变态坏小孩，失去的也许是继续三婚的可能。每当想要和女人组建婚姻时，就会想到一手带大的侄子对自己竟有满纸荒唐的，龌蹉的，扭曲的幻想，这太膈应了，游先礼也许会反胃得吃不下一顿好饭。
所以绕回到谈判的初衷，无论是利益点还是立场，游霜认为自己是险胜了，只不过，这场胜利令他大伤元气。
小组其他成员在激烈地讨论，游霜暂时从思绪中抽离，听到亚当低声与他搭话：“很抱歉，让你看到那种事。”
游霜抬眼看他，亚当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并无愧歉之意，反而带着隐约的骄傲。
幼稚。
“那是我前男友，他不想分手，逼我给他奖励。”亚当玩味笑道。
“嗯嗯，”游霜应了声，看向其他组员，“刚才教授分享的阅读书目是什么？”
“游，加一下我的WhatsApp。”亚当点了点手机。
游霜不想加，有预感亚当是他WA通讯录里已读不想回的那类人，不回显得不礼貌，回复又麻烦，这个亚当能不能有点儿边界感，加个脸书算了，游霜每天打开软件只看新闻和meme。
不曾料到亚当的手段了得，游霜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到自己的各社交平台的账号，逐个添加，不通过就二次申请。
游霜在个别分享日常的社交平台设置了私密权限，只有他同意了，才能关注。这个账号粉丝不多，大概三百来个，包含认识的朋友同学，父母，游先礼。
游先礼不常玩这个年轻人爱玩的软件，头像是白底图，名字也取的十分敷衍──Y XL001。
此号是某一天偶然看到游霜在玩软件，才随手注册的，关注列表除了游霜，还有几个医学期刊号、机构组织号，几乎不点赞评论游霜的贴文，也许极少使用软件。
根据游霜几天下来的观察，他大概可以相较客观地评价亚当，此人家境优渥，作派高调，素质大约不高，把朋友的丑照发到网上做笑料，当然他的朋友素质也不好，在野外大小便，让狗给他看风。
总而言之，是一个奇怪的人，在游霜所有帖子下随地大小评，如同蝗虫过境──
在游霜和队友的合照下评论“喜欢猫眼长相”；在游霜分享的国际象棋对局下评论“我们应该切磋一下”；在游霜晨跑时随手拍的河景下评论“下次一起跑”。
某天突然私聊游霜，说自己最喜欢交亚洲人男朋友，最喜欢中国人，交过的中国人都很听话，尤其是长猫眼的。
游霜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去照镜子，抬手把自己略微上扬的眼尾往下拉，回复亚当：【我也喜欢。】
一星期后，国际象棋俱乐部举行娱乐赛。游霜上完课，赶过去想参与一局。教室挤满人，游霜排队等位，等了两轮才有位置坐下打比赛，对面的空位马上被人占据。
嗅了嗅空气，一股扑鼻的古龙水味。
游霜抬眼看过去，果不其然是那金毛蛇。
亚当得逞般笑了笑，和游霜一起摆棋子，他是黑方，游霜是白方。亚当摆棋的时候袖子半撸，露出手腕的纹身。
游霜掀起眼皮扫上面的英文字母，一串蚯蚓小字，纹着亚当的出生日期和姓名。像把自己钉死在十字的耻辱柱上。
亚当注意到他的眼神，笑道：“你猜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你有宗教信仰？”
亚当故作神秘地竖起食指，摇了摇：“我们家，只有我不信教。他们是忠实的基督教徒，不允许纹身，把我视作魔鬼。”
“那是什么意思？”游霜漫不经心地摆棋。
“你看。”亚当把手中的“黑王”展示给他看，王是棋盘中最高的棋，俯瞰一切，头上戴着一顶皇冠，是十字架的形状。
亚当得意洋洋道：“It’s the King。”
“……”
游霜沉默，开局，把白兵推前两步，按下棋钟，感觉和最近碰上的同龄人都聊不到一块儿，看着自己的“白王”，孤单的King。
“你考虑得怎么样？”亚当突然问。
“什么？”游霜走e4主动弃兵。
亚当黑兵吃子，露出自信的微笑，“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找中国男朋友，眼睛像猫的。”
游霜出“马”打他的“兵”，把眼睛闭成眯眯眼，问：“你今年几岁？”
“23。”
游霜如释重负，“那我比你小一岁，不行，我喜欢同龄人，讲话没有代沟，最好精确到两个月以内的。”
亚当也出“马”守兵，“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10月底。”游霜白兵走f3争夺中心。
“我是1月份出生的。”亚当紧逼不放，吃他的兵。
“我暂时不想谈恋爱，课业太忙。”
“Ethan，我同意你在生日当天回复我，我会给你准备惊喜大礼包。”
“如果我想现在拒绝你呢？”
“你不会的，你不高兴只是因为兵被吃太多，请你慎重思考过后，再答复我。”
游霜盯着棋盘沉默，一分钟后，主动送上“王后”这步棋子：“但是我喜欢会讲冷笑话的人。”
心中腹诽，我才不要听“我是King”这种笑话。
游霜做出“王车易位”。
“那就是我。”亚当用“象”果断吃他的“后”，自信不疑地看他，他吃了他的王后，棋局已定。
游霜突然抬头，朝他温温和和地笑，眼睛如同金褐色的猫眼石，让人产生挖下来珍藏的冲动。白玉嵌着两颗明珠，懂得鉴宝的人都不会想错过这一双眼睛。
前所未有的期待让亚当热血沸腾，他要送一份顶好的礼物，拴住这颗东方明珠。
而此时此刻，游霜藏在后翼的“马”轻盈一跳，上前吃掉亚当的黑子。
兵临城下，黑王暴露在白方的“双将”夹击之下，近有“马”，远有“车”，退到哪步都会被“将死”。
游霜毫不留情地说：“Check！”
亚当怔住，低头检查棋盘，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一招叫王后的献祭，主动放弃国际象棋里最强大的棋子──“后”，给其他子力找到协同攻杀的机会，撕破对方王翼的防线，取得胜利。
游霜曾在这一招上吃过亏，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输给了游先礼。
当年他在棋盘上还没有太多心计，看到游先礼主动送给他最强大的“后”，高兴地冲昏头脑，未曾想到这是他叔叔布好的陷阱，最后当然被游先礼无情“将死”。游霜输过一次，就复盘把这局记住了，对付游先礼可能防不胜防，但面对亚当，赢得绰绰有余吧。
他起身跟亚当道别，对方还陷在落败的震惊中，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可能”。
游霜心情大好，一转身，被站在身后观战的藤原翼吓一跳。
藤原翼把脖子抻得老长，看游霜结束对战了，便握紧拳头，目光炯炯地看他说：“游酸，我也要和你比，现在去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