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名村(5)

老妇捧出“压箱底的宝贝”——是一条金叶项链、一对素金耳环、几件样式精巧的发饰,还有一个成色不错的镯子。

阿月绕过半圈,挨着青琅坐下,用肩膀轻轻碰碰她的肩膀,压低声音笑道:“这位老人家说自己年轻时一路逃难,后来嫁到无名村,家境困顿得要扔孩子。但我看,这份陪嫁倒是不薄嘛。”

青琅又变回那副对什么都没太大兴致的模样,身形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未偏斜半分,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礼貌的回应。

阿月也不在意,托着下巴,目光转向仍在絮絮叨叨的老妇。先前阿曼出头时,她隐在商队众人里毫不起眼,此刻担起主事,举手投足间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掌控力,让李观主看得心头微沉。

李观主皮笑肉不笑地打断老妇的诉苦:“老人家放心,您所求之事,我们应下了。只是事关重大,个中细节还需您与小雨详细道来,我们从头到尾再敲定一番。”

“就走西北边张家村那条道!”老妇急切地指向门口,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就算不小心被人瞧见,泄露了行踪,何家村的人也不敢追到那里去拦……”

话音未落,有人进门。

来人宽袍广袖,行走间衣袂飘动,一派仙风道骨。他的长发规整束起,银冠璀璨,筛落的光影正映在他端正的面容上,更显出尘脱俗。

“辰雁!”李观主低呼。

辰雁目光悲悯,快步上前,稳稳扶住闻声奔来正欲行礼的老妇。

他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低声道:“陈宇奶奶,我途经贵宅,见陈宇高烧不退,独自一人在院中痛苦呻吟。我替他打了桶冰水稍作缓解,不敢耽搁,特来寻您。这是对症的药方,您速去抓药,好生看顾陈宇才是。”

老妇闻言,顿时慌乱地回头望向众人。

辰雁宽慰道:“莫急,小雨的事,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他音色清朗,语调温和平缓,乍一听去,与初见时尚算正常的谢不能有几分相似。青琅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老妇千恩万谢,攥紧药方匆匆离去。

辰雁从容走至桌旁,与众人稍作寒暄后,便有条不紊地交代起早已备好的车马盘缠。奇怪的是,他似乎与老妇一样,十分信任这群“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聚齐的外来客”。

青琅心道:当年的陈雨也是被一群外来客带离无名村的?辰雁和家人即便出于各种原因无法亲自护送,直接托付给陌生人……未免也太过放心了。

小雨年纪轻轻,为人足够谨慎,鼓足勇气举手道:“我们能不能等到晚上再走?夜黑风高,没那么引人注目。陈宇发着高烧,爹娘竟然没有陪伴在他身旁,我担心……”

未尽之意,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李观主虽对那逃跑的陈雨心怀怨怼,倒也没打算拿一个幻境生成的可怜小姑娘撒气,便顺着话头安抚道:“可以。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在四周探查一番,看看有无其它隐患。待入夜,再回来接你启程。”

他心中自有盘算:幻境并非无穷大,本质只是一个围绕核心展开的场景。护送小姑娘离开这条线索明晃晃地摆在这里,陆英和陈雨绝对不会走远,说不定就藏在暗处窥伺。早些将周遭环境排查一番,有备无患。

辰雁来得突然,去得匆忙,大概是作为大师有许多事务要处理。

阿月目送他远去,安排道:“阿曼,你带着阿龙阿虎留守此处看护小雨。其余人各自活动,但务必在酉时之前返回院子,准备出发事宜。”

李观主有心反驳,又挑剔不出什么,只能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阿曼兄弟身手一般,可得多加小心,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话音未落,不待阿曼发作,他便脚底抹油,溜出了院子。

阿月嘴角抽动,无视准备呐喊示威的阿曼,转向青琅与谢不能,言简意赅道:“若有变故,我的人会向半空施放紫色烟火弹。二位若方便,还请尽快赶来。”

二人又来到熟悉的街道。

这里的一切都源于陈雨多年以前的记忆,粗糙而朦胧。他们白天细看过一遍,并不指望再找到什么新线索。

未曾想,有人主动过来搭话。

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子,布衣褴褛,头发蓬乱,面黄肌瘦。那双灰扑扑的眼睛看着青琅,语气虚弱,尾音发颤:“你们在找什么?是要找世界的尽头吗?”

“在散步。”青琅与她对视。

女子高声道:“散步?你们这么年轻,怎么能甘心在这里散步?你们不好奇世界的尽头在哪里吗?不对不对,千万不要试图寻找世界的尽头……散步好!散步好!”

谢不能悄悄凑过来:“幻境的造物,即便是人,也不会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意思?”

青琅便问那女子:“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女子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是一个颇为玄妙的地方!那是天外之天、地外之地、山……”

“对不起!”有人打断。

“一时没看好,疯婆子又出来瞎闹!”面容模糊的青年人冲过来,一把拽住女子衣袖,焦躁而羞愧地向二人点头致歉,“这是我娘。她生我妹妹时出了意外,教我妹妹未见人世便去了阴曹地府。那时候起,她就开始疯疯癫癫的,整日胡言乱语。”

女子被人强拽着拖走,仍不停回头大声喊道:“你们若是真不清楚……就去问问南街粥铺的陈天!她知道!她知道!”

往南街走,周遭的景物愈发朦胧。

午后时分,粥铺门庭冷落。陈天正坐在台阶上看书——实在很好认,除她以外,旁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

谢不能搭话道:“陈天,你在看什么书?”

陈天闻声抬头,将书翻过来放在膝盖上,展示给他们看:《平州地理志》。

青琅问她:“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陈天一时大惊,猛然站起身:“你们要去世界的尽头?很危险的!要跨过大海,走过冰川,穿过迷雾毒瘴……”

青琅道:“随口问问。”

陈天盯着她,半信半疑:“真的很危险!绝对不能去!”

谢不能插话道:“她想考考你。”

陈天低下头,紧张地翻起页来:“就算不害怕路上的危险,总该害怕你爹吧!你去跟你爹说,就说「我要去世界的尽头」,看你爹会不会揍死你!”

青琅:“……”

一个突然出现的事件,显然不会无关紧要。但如此与人沟通,确实有些挑战青琅的耐心。还有,身旁的谢不能,自从知道她并非为无方石而来后,那身遮遮掩掩的衣衫都挡不住他欲言又止的踌躇情绪,让青琅无言而不解。

陈天敏锐地捕捉到了青琅的无语,犹豫片刻,下定决心道:“如果你真不怕你爹,也不怕路上的危险,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青琅:“说。”

陈天道:“平州以南,是同悲海。同悲海再往南,是什么?我大哥说,一直往南走,就能看见高山群岛,上面住着神仙。我二哥说,同悲海是无穷无尽的,海的外面还是海,驾船走得太远,就会迷失方向,再也回不来了。可我觉得,他们说得都不对!”

谢不能道:“二百年前,玄清真人规整九州七道,绘制「明天榜」。同悲海以南,极北之地以北,长泽天以东,西沙道以西,皆为混沌未明之地,非寻常人所能及也。”

这属于修行者的常识,对一个凡俗之地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天书。

恰在此时,铺子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呵斥。

陈天要去给莫名其妙下午喝粥的客人端茶倒水,只能无奈地收起书籍:“哎呀,我得去忙了!你们去问对街木雕铺子的陈工吧!再跟你们说下去,我爹真要揍我了!”

陈工正在劈木头。

见有人来,她放下斧子,擦了把汗,摆出迎客微笑:“二位看看,要做点什么?送亲戚送好友送爱人送同窗,应有尽有哦!”

青琅道:“我想知……”

“买这个。”谢不能胡乱一指,再拎出一枚金钱放在柜台上,“老板,我还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什么吗?不一定是具体的答案,也可能是这句话本身代表的意思。”

陈工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无奈道:“是小雨那丫头告诉你们的吧?唉,早知道就不同她说这些闲话了。”

小雨?二人心头一动。

陈工搓搓手,回忆道:“就前几年,我十八岁,跟村里卖杂货的伯伯一起,去了海边玩儿。那时正有船出海,要往南去。我想去看看世界的尽头有什么,海的那边有什么,就偷偷溜上了船,千求万求,求他们带我一个。”

“可惜,海上多风浪,船队里死了几个人。后来船开到了一个小岛上,大家休整争执,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我们在那里待了几天,就回平州了。”

陈工的目光在青琅和谢不能身上转了转,脑补了他们的想法。

她抬起手,想拍拍青琅的肩膀以示劝诫,反被对方冷淡的目光劝退,一腔语重心长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干巴巴道:“看你年纪,跟我差不多。说真的,听我一句劝,别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安安稳稳过个日子比什么都强。”

青琅问:“还有什么?”

“嘿?你会不会和人说话?”陈工急道,“果然哈,我的脾气和心态在同龄人中属翘楚!呵,你给我听好了,我还有两件事儿要说。”

“第一件,你可以去平安河旁边的坟场大棚找陈三娘。她家好认,门上挂着两串贝壳。她对租船出海、观测天气之类的事情最是了解,你如果真想走出去看看,就去问问她吧!”

“第二件,本店不接受以物易物!你这金玩意儿,得先去钱庄兑了才能用!装什么装?想拿走我的木雕小狗,现在得给现钱!”

“谢谢。”青琅摸出几枚银钱。

陈工麻利地接过,扔回几枚叮当作响的铜钱,挥手催促道:“行了,快走吧,别耽误我干活儿。”

青琅把金钱铜钱与木雕小狗递给谢不能。

“陈三娘……”她重复道。

谢不能收得惴惴不安:“怎么说?”

只听青琅道:“好麻烦。早知道这么复杂,我就在外面把李观主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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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剑埋荒楚
连载中风扶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