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他的父亲死的很早,有多早呢,早到他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父亲的身影。据母亲说,父亲身体硬朗,不该年纪轻轻就见了阎王。

他和母亲原本住在勉城,父亲一走,他们就被赶了出来。后来他才知道,母亲在那个家里算不上妻,只是个妾室,还没正式过门。

那在些人看来,妾,就是死在路边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贱命。

但母亲是个坚强的人。

她绣工极好,靠着这门手艺将罗非颜拉扯长大。日子不算富裕,但总归过的下去,不愁填不饱肚子。他很少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他们总嘲笑他长得不像母亲,说他是捡来的孩子。

起初,他还会抗争,挥舞着拳头捍卫自己可怜的尊严。母亲知道后,却严厉地训斥他一番,告诉他不要惹是生非。

于是他学会了忍耐。毕竟母亲还说了,他长得更像他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

变故发生在他八岁那年。

他一大早就上山砍柴,回来的路上瞧见几个同村人正悄悄说些什么,还对他指指点点。

他很会忍耐。母亲反反复复告诫他许多次,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学会忍。

他不去管那些议论,低着头往回走。

家门口堵着人,一群人。

衣服黑得发紫,腰上别着长刀,平纹绢靴又新又亮,一看便知不菲。

母亲被那群人围在中间,鼻尖泛红,似乎快哭了,他还从未见过母亲脆弱得落泪的样子。

他想冲过去,却看到母亲暗示的眼神,只好躲进树丛里。

母亲不知说了什么,那些人终于散去。等到那些人远得见不到影儿,母亲才将他从树丛里捞出来,拥进怀里,一遍又一遍的柔声安抚。

然而他并不害怕,害怕的人或许是母亲自己。

晚饭的时候,母亲告诉他,他们必须要搬家了。

他问母亲要搬去哪里。母亲支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也拿不住主意。

他并不在乎,搬去哪里都好,只要和母亲一起,再困苦的日子都能熬过去。

搬家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

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母亲卷了几个包裹就带他坐上马车。马车是村东头陈叔家的,陈叔和陈婶人好,平日里没少帮过他们。

雨天路不好走,马车摇摇晃晃,时常颠簸。他啃着陈婶做的饼,没一会儿就困了。

等到他醒来,马车上居然只剩下他一人。

他掀开垂帘一角,雨还没停,地上留着几个脚印。他跳下马车才发现,车轴裂了条长缝,得找东西来修补,难怪马车停在了这里。

母亲和陈叔陈婶都不见踪影,罗非颜顺着脚印一直往前走。

雨势变大,水滴不断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凉意渐浓。前方的路愈来愈难走,衣服湿透了,鞋底沾满泥泞,每一步都像是被人拽住后腿,要拼尽力气才能逃脱桎梏。

如今再回忆起那时的情形,罗非颜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他,不要继续向前走。

拨开一片树丛,他看到了血迹。

年关的时候,他替母亲杀过鸡,原来人血和鸡血,是一个颜色。

陈叔陈婶躺在那里,雨水将他们的脸洗得干净。

他没找到母亲,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多,很杂……

他疯一般地跑了起来,沿路树杈太多,划开他的衣服,伸进他的血肉。

然而他无暇顾及,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不然他也会和陈叔陈婶一样,成为躺在泥水和血泊里的尸体。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他还活着?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他一路南下,一路流浪。偷过东西,学过杂耍,进过戏班子,也做过跑堂,只要是能赚钱的活计,他都愿意干。

后来,他遇见一位老人。

老人躺在巷口,嘴唇乌紫,像是中了毒,额头热得发烫,脑子却分外灵光。他只是弯下身查看老人的情况,就被顺走了荷包里的银子。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偷多了东西,也轮到自己被当盘菜的一天。

他想抢回来,那是他半个月的工钱。老人强硬地塞给他一本册子,坚持要用这个交换。册子的封皮烂了一半,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腿”字。

老人说他还年轻,趁着手干净,学了这门功夫去闯一闯,又是一番天地。

他想,自己这双手早就不干净了。

但他还是听了老人的话,一边练腿法,一边打探母亲的消息。

江湖间常有擂台,以秘籍或是珍宝做彩头,引来江湖客展艺切磋。罗非颜起初只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然而这套腿法的强劲远超他的想象。

那年的金陵九宫擂,他一战成名,驰风腿的名号就此响震江湖。

或许就像说书人说的那样,自己其实是个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呢……

那之后,他做起了护卫的生意。有点类似镖师走镖,只要给足够的钱,他就能保护雇主的安全。

三年前,有位富商家的公子托人找到了他,要请他当护卫。他和往常一样收了订金,到约定的地方保护那位公子的安全。

结果却遇到奈何楼旋风般杀来。

除了他以外,那位公子还请了几个小有名气的江湖客。没想到一众人联起手来,也挡不住来人杀意汹汹。

奈何楼留下一桩悬案,带走一双驰风腿。

他昏迷了很长时间,身体沉的像铁,提不起半点儿力气。恍惚迷离间,他也会想奈何楼派去的杀手为何没有一并杀了自己。难道他对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

伤好后的某一天,他见到了奈何楼的楼主,从天际垂落的珠帘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奈何楼楼主的声音悠远而空灵,仿佛经由四面玉璧融合、传递,流露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他将心底的疑问诉说出口,那人告诉他,他长了一张不该出现在这世间的脸。

怎么,难道他还是鬼的投胎不成?

日子还得过,在谁手下不是生活。

他选择加入奈何楼,舍弃了曾经的名字,给自己起名罗非颜。出任务时始终带着一张面具,形如罗刹,吓退过许多人。

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讲完之后,罗非颜的喉咙有些干涩。天太冷,风太干,嘴里不断呼出热气,麻酥酥的,难以分泌口水。

他抿着唇,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发哑:“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该轮到你了。”

凌知许合上扇子:“昨夜和你一起行动的奈何楼杀手是谁?”

“我没见过他的脸,奈何楼的杀手只知道彼此的代号。”罗非颜顿了顿,“你们应该听过,他叫无量。”

凌知许脸色终于出现了波动:“居然是他。”

这人是谁?她倒是从未听过。

路昙看向容时,对方颇为上道儿地解释起来:“就在上个月,这个叫的奈何楼杀手,一个人端掉了景州伏龙帮的窝,大理寺的人也跟着遭了殃,找到他的时候不仅断了气,还少了条胳膊,样子别提有多吓人。”

容时边说边回忆,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路昙没听明白,“端了伏龙帮的窝,和大理寺的人有什么关系?”

容时摆摆手,“重点不是这个啊路姑娘,重点是那家伙一个人,一个人就灭了景州赫赫有名的江湖帮派,多吓人啊!据说伏龙帮那个耍棍的帮主,还是宫里娘娘的亲兄长呢。”

那不就是动了皇上的姻亲?奈何楼胆子这么大,那位身居幕后的楼主到底是什么人?

路昙越发好奇,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凌知许神色如常,“所以,你们先杀了七星寨的人,再对商队的人下了手。”

罗非颜微微颔首,“这次任务只需处理好商队那群人就够了,至于七星寨……”他冷笑一声,“留着他们也是祸害,不如清理个干净,也算是对得起这片土地了。”

他自小在勉城长大,提及勉城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尽管它从未善待过他,但他还是希望这里的天空能变得干净,晴朗无云。

罗非颜本想着,解决了商队的人以后,就能和无量一起返回奈何楼。

万万没想到,无量居然借着地牢昏暗对他下了手,还将他捆了起来。临走前,无量将匕首丢在地上,距离罗非颜一段距离,他伸直了腿也难以碰到。

直到现在,罗非颜仍然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栽在自己人的手里。

这张脸到底怎么了?

路昙沉默了好一阵儿,终于试探着开口:“你有什么兄弟姐妹,或是其他亲戚么?”

罗非颜舔了下唇,笑的无力:“没有,就算有,恐怕也不在这世上了。“当年母亲落到那般境地,外祖家都没人出来帮她。

路昙心绪很乱,难道大师姐和罗非颜只是恰好长得像?

既然那张脸能保佑罗非颜,是不是也能保佑大师姐平安无事?

路昙叹了口气。

要是这里只有她和罗非颜两个人就好了,她还能多套点儿话出来。

她的问题问完了,凌知许的问题却没有结束,“你加入奈何楼,恐怕不单单是因为打不过他们吧?”

凌知许的目光中带着审视,那是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压迫。

罗非颜自嘲似笑笑:“混江湖的,谁不知道玄衣司和奈何楼之间的那段血仇。靠这双驰风腿出名后,我托人打探过母亲的消息……母亲当年,是被玄衣司的人盯上了。”

他眼角泛红,拳用力握紧,强迫自己从那段苦痛的回忆里抽离。

加入奈何楼,就有机会遇上玄衣司的人,给母亲报仇。不知道是谁干的,就来一个杀一个,哪怕血流成河,他也不在乎。

“可惜了。”凌知许羽睫微垂,掩盖住那一闪而过的怜悯。

“当年对你母亲下手的,并非玄衣司之人,而是一股江湖势力。他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不过问其中原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罗非颜,你不是已经加入他们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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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昙
连载中斐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