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三年后。

白雾吞噬,飞雪漫天。

路昙骑着马,赶在城门落锁的前一刻踏入了勉城的地界。这里是北境与中原互通的关口,想要前往都京,她必须从勉城离开北境。

路昙认为自己并非莽撞之人。

但当她在师父书房的桌案上,发现那封出自大师姐之手的求救信时,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大师姐在哪里,她都要找到她。

三年前,大师姐拒绝了她的挽留,毅然决然地下了山,从此音信全无。

得知大师姐离开后,师父并没有将怒火发泄到其他弟子身上。

但他生了一场病,病得连说话都费劲,即使张着嘴也吐不出半个字。路昙守在一旁,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逍遥门里没有修习医术的弟子,往常大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师父亲自上阵,为他们熬药。

可如今师父病了,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唯有下山找医馆,请郎中来诊治。

同门们都知道,师父是因为大师姐违反禁令私自下山,才气成这副样子。

但路昙万万没想到,当她提议要下山找郎中时,居然有人跳出来反对她。

一群蠢货。

规矩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路昙懒得与那些同门多费口舌,她一把拽住难得帮她说话的楼岳,狂奔着下了山。

两人从落星山跑到勉城,陆陆续续请了十几个郎中上山,才将师父从鬼门关拉回来。

诊金和药材钱像流水一样滚滚而去。

换作以往,路昙一定心疼得要死要活,但她这次居然没有半点儿难过。

相反,她很庆幸。

庆幸自己和楼岳跑的够快;庆幸北境的医馆里有医术高超的郎中坐镇;庆幸逍遥门还算富裕,付得起高昂的费用。

大师姐已经离开了,如果师父也不在了,路昙无法想象逍遥门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像一只扑棱翅膀的小鸟,不停地衔起地上的树枝,填补巢窠的缺口。

师父痊愈后,整个人变得沉默许多。

他并没有处罚路昙和楼岳,即使他们违背了那些所谓的门规。他不再提起,也不允许其他人再提起那惊心动魄的几日。

他也不再提起大师姐。

于是逍遥门上上下下,没有人敢提起大师姐。

除了路昙。

不过路昙虽然胆大,心中却拿捏着分寸,从不当着师父的面提起师姐。

她将目光转向其他同门。

可惜其他同门一听到师姐名字,就像避瘟神一样纷纷散去,不愿多听。

就在路昙为自己无处安放的倾诉欲发愁时,楼岳居然主动找了上来。

无论路昙说些什么,他都在一旁默默听着,偶尔也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一想到在这个快要将大师姐抹去的逍遥门里,还有个和自己一样,愿意记住大师姐的人,路昙就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也变得融洽许多。

大师姐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大师姐离开那年的冬天,师父把弟子们聚集在一起,当众宣布自己要闭关修炼的消息。在他闭关结束前,所有逍遥门的事务一概由楼岳负责。

路昙不得不承认,楼岳其实很聪明,也很擅长待人接物。

在楼岳的管理下,逍遥门那些分散在大洵各处的营生非但没有没落,反而蒸蒸日上。她帮楼岳整理信件的时候,无意看到里面的内容,楼岳接手后的收益居然比师父打理时好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路昙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总会梦到大师姐。

梦到大师姐对她说,“小昙,我不会回去了。”

然后狼狈地醒来,借着月色用帕子擦去满身冷汗。

可都京那么远,又那么大,她怎样才能找到大师姐呢?

在书房里翻到的求救信,是压死路昙心中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

信里,大师姐提到自己在都京受袭,那些人穿着朴素,一副江湖做派,所用的招式却很奇怪,统一又连贯,像是被刻意训练出来的。

她想请师父出山,好尽快弄清封金令背后的真相。

信的落款是三年前,大师姐离开的那年。

显然,已经闭关的师父并没有回应大师姐的期待。

路昙离开书房时,与楼岳打了个照面,藏在胸口处的信犹如一块滚烫的烙铁,压得路昙近乎窒息。

楼岳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路昙迅速调整好情绪,若无其事地打趣了他几句。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没有同楼岳告别。

她向来不习惯告别。

雪还在下,风也不曾停歇,路昙顾不上遮掩,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勉城。所幸楼岳或是逍遥门的其他人没有追上她找来。

天色渐晚,路昙找了家客栈歇脚,准备明天一早再动身离开。

她运气很好,大雪连下了几日,客栈生意火热过头,恰巧住上这最后一间房。

大堂里到处都是人,谈话声和饭菜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热闹,但吵。

路昙无意识地眯了眯眼,要不先回房休息?

她身体向来比脑子反应得快,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人已经走在了楼梯上。

“掌柜的,今日你不把这小子交出来,我老石就守在门口,见一个骂一个,看谁的脚还敢往你家客栈迈。”

男人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将客栈炸得一片静寂。

路昙侧过头望去,那姓石的男人正站在大堂中央,身旁还跪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

男人面容狰狞,身材虎背熊腰,尽显魁梧。屋外天寒地冻,他却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其中一条小臂上还有着显眼的疤痕,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

他右手握拳,左手死死地攥住少年的衣领。少年双臂细如垂柳,过分柔弱,眉眼却万分坚毅,不为男人的暴怒所动。

令路昙更为惊讶的是,少年这张苍白的脸,几乎与大师姐一模一样。

难道大师姐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弟弟?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就被路昙摇摇脑袋晃掉了。

大师姐同她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倘若这少年真是大师姐的弟弟,当年定会被师父一同带回逍遥门,又怎会出现在这客栈里,一副小厮打扮呢?

许是路昙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男人的视线旋即转移到她的身上。

路昙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

眉似远黛,眸如珠玉,脸颊略显清瘦,面色却红润温泽,像是在精心呵护下长大的富家小姐,流淌着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气质。

披在肩上的连翘色斗篷更是明媚惹眼,将她衬托得灿若星子。

石蒙行走江湖多年,在他看来,像路昙这样的丫头通常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多管闲事,二是被吓到就会拿钱砸人。

他不介意被多砸一点。

于是,男人眼珠微动,恐吓道,“小丫头,别多管闲事,小心把命丢在这里。”

路昙环手于胸,大堂里的男人只注意她的面容,反而忽视了那锐利中尽显傲气的眼神,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生出冷冽的雪。

师父说过,叫的厉害的狗,反而没什么杀伤力。

两人视线相对,男人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有些心虚,但想到自己被偷走的荷包,又变得硬气起来。

“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东西。掌柜的,你今日必须给我石蒙个说法,不然就是和整个七星寨过不去。”

客栈掌柜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哈着腰,忙道:“石大哥,你先消消气,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石蒙刚踏入客栈的时候,客栈掌柜就认出了他。

石蒙不是客栈的常客,但他一手拉扯起的七星寨,却是勉城人尽皆知的匪窝。也不知石蒙这人究竟有何等实力,连官府都要卖他几分薄面。

客栈掌柜只想安安稳稳的做生意,一点儿也不想和七星寨的人有什么牵扯。

但阿瑞向来听话懂事,在一众伙计中最老实不过,怎会突然对客人的荷包动了心思呢?

客栈掌柜搓搓手,斟酌着开口:“石大哥,你有所不知,阿瑞是我们这里最勤快的伙计,一直都是踏踏实实地争本分钱。他……”

石蒙不悦,“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

“不不不,不敢,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客栈掌柜咽了咽口水,他扭头去看阿瑞,石蒙力气很大,少年身子和目光都坠在地上,脸色比先前要难看许多。

尽管如此,阿瑞还是努力为自己辩驳,“我没偷他的荷包,我发誓!”

“胡说,荷包分明就在你的身上,我亲眼看见的。”石蒙语气愤愤,“我那荷包用的可是凤鸣山庄产的锦绣缎子,哪里是你这种穷小子负担得起的。”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窃窃私语传来。

“石寨主居然还认识凤鸣山庄的人……”

“‘问天卦,凤鸣纱,惊鸿船舫季家芳。’那可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啊。”

阿瑞听了这话,眼眶都红了一圈,“掌柜的,我真的没有偷东西,那荷包是母亲留给我的,上面还……”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阿瑞话里一顿,嘴抿成一条线,“我要是偷了他的东西,今日就被天雷劈死。”

“少在这儿跟老子东扯西扯的,你不交出来,就别怪我搜身了,听到没有?”

石蒙一脚踹在阿瑞的背上,少年本就单薄的身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力度,他吃痛大叫,大堂里的人纷纷掩面,不愿看去。

路昙皱了皱眉,据她的经验,这一脚怕是要踹出内伤了。

“我又不是犯人,你凭什么搜身,凭什么侮辱我?”阿瑞不顾疼痛,奋力地挣扎起来,可他哪里比得过石蒙的力气。

眼见领口就要被人撕开,阿瑞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天雷煞至,银光乍现。

周遭空气一瞬凝结,在座众人的目光悉数收束在少女的身上。只见少女手腕微颤,银鞭滑于浮空,仿若一条与她相知相惜的蛇,温驯地缠绕上她的小臂。

路昙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但阿瑞那张脸实在是像极了大师姐。

她看不下去了。

痛感顺着手背上的伤痕绽开,石蒙思绪恍惚,缓了好一会儿才怒道:“谁?谁打的?给老子滚出来!”

阿瑞眼中一亮:“大侠,我真的没有偷他的荷包,求你救救我。”他苍白的脸因呼吸急促,晕染开淡淡的红。

路昙眉心微蹙,她注意到阿瑞布满青紫抓痕的双臂。于是猛一挥手,贴在小臂上的银鞭瞬间散开,剑花突刺般冲向石蒙。

石蒙立刻放开阿瑞,他向后一跃,避开了路昙的攻击。

没有了束缚,阿瑞仿佛卸去了全身的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只有手臂上那道仿佛凹进他血肉的红痕和不断传来的疼痛,在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艰难支起身,朝着路昙深深一拜:“多谢大侠,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路昙没有看阿瑞,那双珠玉似的眸子始终钉在石蒙的身上,“做事要讲究证据,光凭一张嘴算什么本事。”

“光凭一张嘴?”石蒙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路昙的话,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在勉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你石爷爷我跪下。”

懂了,是个不听劝的。

路昙双手一扥,紧了紧鞭子。秀眉锁住寒意,梅瓣似的唇边溢出一声嗤笑。

“好,那我就打服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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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昙
连载中斐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