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听起来瘆人,但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其中却有许多古怪的地方。
既然没有尸骨,又怎能轻易断定那些镖师是真的被杀害了呢。
路昙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凌知许道:“当时融成血水的那几位镖师,就是后来死而复生的镖师么?”
舒径舟果然点了头。
像是猜到了他们心中的疑问,舒径舟又道:“我也觉得此事疑点颇多,但就在前不久,镖局里又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那趟镖运的是一批玉石,队伍在刚出都京后不久就遇上了劫镖的人。镖师没受什么重伤,货物却被融成了一滩水。”
凌知许抬起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扇骨,比墨色还要浓郁的眼睫压出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眼中的神情。
半晌过后,凌知许终于开口:“如此说来,下手的人倒不像是针对雇主,而是针对松涧镖局了。”
元鹤急得连声音都掺杂着几分委屈,“是啊,出了这种事,谁还敢找我们走镖。太后命我们闭门停业前,都京这边的单子就已经少了不少。”
“你们没想过在外面贴些告示,向大家解释一下么?”路昙问。
若是一直放任谣言不管,谣言只会越传越厉害,到时候砸的可是松涧镖局自己的招牌。
“事情一旦扯上鬼神之说,寻常百姓哪里听得进我们的解释。能找镖局走镖的雇主又大多是权贵之家,更信奉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舒径舟说完,内室只剩下一片沉默。
凌知许揉了揉眉心,问道:“太后请来的那位静虚观法师是如何说的?”
“他……”舒径舟话刚说出口,难得地停顿了一瞬,双眸中混杂着挣扎的犹豫。
似是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舒径舟重重地叹了口气,继而说道:“他说,舒家有人做过上不得台面的亏心事,坏了镖局的风水,使得此处易滋生阴气,才会招惹来那些麻烦。”
所以被盯上的不是松涧镖局,而是舒家?
路昙忽而觉得有些无助。
这还是她一介毫无背景的江湖客能听的内容吗?!
不知为何,路昙下意识地望向了凌知许。
凌知许神色如常,正慵懒地摆弄着手上的折扇。阳光垂进屋内,将他半边脸庞晒得发亮。
大抵是觉得被盯得久了,总该给对方一个回应。凌知许终于舍得放下手中那柄扇子,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回望路昙。
苍天啊!
赶快说些什么,好让她从这间内室安然脱身罢!
路昙悬着的心刚要放下,便听凌知许笑道:“哪门子的亏心事,还能招惹来这般牛鬼蛇神?”
路昙心中一沉,瞬间变得如坐针毡。
凌知许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希之你也知道,我素来是不信那些鬼神之说的。背后之人若妄想以此击垮舒家,未免太看轻我了。”
舒径舟为自己斟满茶水,随即高举茶盏,一饮而尽。
松涧镖局由祖父一手创立,几经波折后终于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无论如何都会守护好祖父留下的心血,不惜一切代价。
路昙狐疑地瞥了凌知许一眼,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舒径舟不会详谈这个话题,才故意往深处说去?
凌知许无声地向后靠了靠,整个身子都沉在了阴影里,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松涧镖局“闹鬼”的流言,已经发展到了舒家难以靠金钱,或是权势压制住的地步。但世人都说物极必反,那舒家是不是也可以搏出一个绝境中逢生的机会?
路昙沉吟一瞬,随即道:“舒公子为何不试试将这事闹得再大些?”
“路姑娘有何高见?”舒径舟唇边溢出一丝苦笑,他并不觉得路昙这种初涉江湖的小姑娘,能给出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回答。
路昙眉眼弯弯,话语间沾着几分得意:“既然大家都觉得松涧镖局‘闹鬼’,不妨就以重金酬谢为噱头,办一场让整座都京城的人都知道的,轰轰烈烈的捉鬼大会。”
“捉鬼大会?”舒径舟思索片刻,问道,“难不成要像临安的江湖争霸赛一样,召集江湖上的能人异士聚在一起,只不过比拼的内容从武艺变成了能不能捉到‘鬼’?”
“没错,我们都知道造成那两次意外的罪魁祸首是人不是鬼,但江湖上什么人没有?背后之人定会担心有人真的能捉到‘鬼’。如果有人捉到‘鬼’,松涧镖局现下的风评就会逆转,那一定不是他想看到的。”
路昙又道:“如果我是他,听到了松涧镖局要捉‘鬼’的消息,定会派人来搅这一趟浑水。倘若那人胆子大些,只身前来也未必不可能。”
舒径舟坐直了身体,忙道:“那人若当真出现,我们便可瓮中捉鳖,以此还镖局一个清白。”
沉默了许久的元鹤忽然插话道:“路姑娘怎能确定,这件事的背后之人一定会按照你所预想的那样入局?”
“他能来当然最好,不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路昙耸了耸肩,语气尤为平静。
她并没有将那背后之人设想的有多么重要,毕竟谁会在意一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呢?
“这场捉鬼大会最重要的,是让松涧镖局摆脱‘闹鬼’流言的影响,重新招揽起生意。”
路昙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我们计划落空,舒公子只需提前做好安排,让参与捉鬼大会的某个人同你里应外合,在众人面前抓住一只‘鬼’,再用什么法子驱赶走他,到时候花些银钱将消息散播出去,也能止住这场风波。”
凌知许唇角微勾,望向路昙的目光里多了些赞许。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且好好看看,这都京城里到底哪处藏了只想要舒家身败名裂的‘鬼’。”
*
位于宜河沿岸的醉月楼,是都京城里最热闹的酒楼。
晌午时分,楼内笙簧聒耳,鼓乐喧天,舞姬们挥动云袖,踏着流淌的音律节奏,舒展起婀娜的身姿,直教看客们的魂儿也一并飘飘然了去。
路昙拄着胳膊,托腮看了好一会儿,才合上了雅间的窗户,目光也转回到面前的桌子上。
十菜三汤,有荤有素。
点菜的人生怕她吃不饱,还叫伙计上了几份都京现下时兴的甜点。
五颜六色的甜饼和糕团被厨子雕刻成鲜花的形状,装着糖水的碗里也用上了粉艳艳的刺玫花做点缀,让食客们坐在餐桌旁也能欣赏到春日的风光。
等到所有菜品都上齐,竟摆了满满一桌子,路昙只瞥了一眼都要看饱了。
凌知许抬手屏退了一旁候着的伙计,笑道:“来都京后吃的第一顿饭,总要叫路姑娘吃的满意才好。”
“我是来这里找线索的,又不是特意来吃饭的。”路昙幽幽道,“再说了,你就没有自己的事要忙么?怎么还跟我跑来一处地方了。”
先前众人一致认为,路昙提出的捉鬼大会是个不错的点子,既能引背后之人现身,又能用百姓们容易接受的法子帮松涧镖局摆脱流言的困扰。
事情敲定了下来,舒径舟需得安排人手筹备,他向二人告了谢,便带着元鹤离开了。
舒径舟临走前,还向路昙确定了一份委托。
路昙初到都京,是个面生的,身份又是来去自由的江湖客,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那些打探消息的事。
谣言不是凭空产生的,他们总要找到其中源头。
听了舒径舟的打算后,路昙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应了下来。
帮舒径舟做事不仅能拿到丰厚的酬劳,还能趁机拉近和松涧镖局的关系,方便她后续试探封金令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决定要查,那就得从最开始的滨州刘家的事件查起。
因滨州刘家那趟镖受影响的,除了松涧镖局,便是那些等着从刘家手里拿货的都京城里的酒楼。
路昙向松涧镖局的人要了一份和滨州刘家合作的酒楼名单,这醉月楼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路昙之所以选择先来醉月楼,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和刘家合作的这些酒楼里,只有醉月楼拒收了这次的货物。
但路昙没想到,凌知许居然也一并跟了过来,还自作主张地点了满桌子的菜。虽然端上来的菜都是路昙爱吃的,但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
凌知许抬手碰了下盛着香饮子的瓷瓶,瓶壁已褪去了凉意,他便拿起路昙手旁的杯子,将香饮子缓缓倒入其中。
“听说都京的小姑娘都爱喝这家的香饮子,尝尝合不合口味?”
路昙道了谢,双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桂花香甜却不叫人觉得腻味,清淡爽口。她看向杯中,水面上飘着几朵桂花,鲜嫩的仿佛刚摘下一般。
“好喝。”路昙顿了顿,又道,“现在还是春天,醉月楼怎么会卖桂花制成的香饮子?”
“桂花虽然只有短短一季,但若是将它用特定的方法贮藏保存起来,便随时都能吃到了。”
凌知许耐心道:“其他的食材也是如此,只不过步骤繁多,又耗时耗力,旁的酒楼不愿意在这种事上下功夫,醉月楼却借此发展了起来,逐渐成为了都京最红火的酒楼。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无论外面是什么季节,都能在醉月楼吃到‘应季’的东西。”
“舒径舟想的很好,觉得你是个生面孔,不容易被人记住。但醉月楼是什么地方?从跑堂的到小厮,乃至你方才看的那群正在跳舞的舞姬,都京上上下下什么样的人他们没见过,你若是自己一人前来,要如何才能打探到消息?”
路昙难得沉默了一瞬。
凌知许有一点没有说错,能在这种地方当值的人,嘴可没有那么容易被撬开,她还是太草率了。
“你有什么好方法,不如说来听听?”
凌知许拿起勺子,从汤蛊捞出几块干贝,放到了路昙面前的碗里。
“干贝通常以色泽鲜黄,肉质紧实的为上等佳品,你瞧醉月楼如今的干贝品质如何?”
路昙老实地夹住一块干贝,丢进嘴里嚼了嚼,然后默默摇了摇头,“味道很浓,但口感上更偏咸,少了些海物该有的鲜味,嚼起来软趴趴的,没什么劲头。”
“滨州刘家那趟镖的货物没出什么问题,其他几家酒楼都照常签收,也付了刘家货款,唯独醉月楼将刘家的人连同货物拒之门外。”
路昙想了想,说道:“或许醉月楼是觉得这批货牵扯太多,怕触了霉头,惹食客不悦?”
毕竟依凌知许所言,来醉月楼消费的食客里少不了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哪怕醉月楼不在乎,他们也未必吃得下牵扯到血案的货物。
“即便如此,醉月楼在挑选替换货源的时候,也应该选择与刘家所提供的货源品质相近的来替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凌知许将干贝汤推远,一字一顿道,“你只吃一口,便能吃出这份汤里的干贝品质有问题。”
路昙又喝了些香饮子,唇齿间沾满了清香,思路却越来越混沌,“可是这么做,对醉月楼有什么好处呢?”
酒楼能打响名声,靠的无外乎是自家的饭菜和酒水。都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酒楼那么多,如果醉月楼的品质变差了,谁还会再来这里吃饭喝酒?
“如此便可以看出,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一件比名声和回头客更重要的事,让醉月楼不得不这么做。”
对一家酒楼来说,有什么能比名声和回头客更重要?
路昙咬着筷子,许久也想不明白。
她正要开口询问,雅间外却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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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宝们的追读0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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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