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琪在好友婚礼的前一天提前赶到海城。
吴茜手头事情太多,只能请她在父母家里吃个简餐。
吴爸爸首先出来招呼客人,大概是刚大病痊愈的缘故,上次见分明还是位中年男人,这次竟然完全变成了老头。
相比之下,吴妈妈反而愈发年轻,拉着夏志琪的手嘘寒问暖,说了好多话,主要是抱怨装修婚房坑太多。
吴茜也觉得如此,她在职场上修炼得来的本领,和那群装修工人打交道时,根本用不到。
吴爸爸插嘴:“人善被人欺。”
人不善也照样被欺,最后就是看谁更流氓。夏志琪说自己以前还有侥幸心理,现在装修了几套房子后,发现干装修的基本都在坑蒙拐骗,挨个枪毙可能会冤枉他们,但隔一个毙一个肯定不会。
吴家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各自忙碌去了。
夏志琪嗔怪好友:“为什么伴娘没喊我当?”
吴茜有点不好意思:“伴娘要全程跟着忙,饭也吃不好,你后天还得赶去北京,不想让你这么累。”
过了一会儿,婚庆公司的人来电,趁着女儿接电话,吴妈妈过来笑眯眯地说:“小夏,阿姨和你商量件事好不好?”
原来是她嫌弃这套房是租来的,小区旧,位置也不好。
明天新郎家迎娶的车子过来接人,她觉得很没面子。
刚才听夏志琪说她装修过好几套房子,也知道女儿之前租住的就是她的高档公寓。
于是她问,能不能让吴茜从她在市中心的公寓楼里被接走?
“没问题,我把地段最好的那套地址给你,你把红喜字拿来,我待会就去贴。”夏志琪说。
吴妈妈听了喜不自禁。
吴茜这时刚打完电话,听见她们的谈话内容,立刻出来对亲妈嚷嚷:“谁让你自作主张?就知道给自己加戏。”
吴妈妈委屈道:“都不是为了你好?就听我一次嘛。”
吴茜原本当着朋友的面想忍着,转念一想,她已经按照母亲的意图推进人生,听了无数的话次,却还总为了种种小事起龃龉。
如果一直退让,她就会一直被侵犯。
突然间,吴茜犹如身体里某个意识觉醒了,不想再忍了。
她放下水果盘,对夏志琪道:“别告诉她地址,她给你喜字也别接。”
然后她拿上手提包道:“走,咱们出去聊聊。”
吴爸爸问:“结婚前也不在家吃顿晚饭啊?”
她没理会,转头对亲妈说:“从今天起,不管什么事儿我都不会听你的,否则事事都按照你意思来,我早晚要跳楼。”
然后她就那么决绝地拉着夏志琪的手出了门。
怪不得穿越前那些年,母亲和外婆外公的关系一直很差,几乎都不来往。
夏志琪这下全懂了。
只是大年初四,路上人很少,零星有几个放炮的孩子。
平常络绎不绝的马路上,此刻萧瑟得很。
沿街很多商铺都没开门,连麦当劳都紧闭着大门。
天实在太冷,这里的交警又不像北方的交警同行那样有防风雪的工作服,只能穿着普通冬装,靠不停地跳来跳去取暖,看着怪可怜。
她们在冷清的大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吴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走,咱们去附近找个酒店开个房,好好说会话,酒店肯定有饭吃。”
夏志琪建议打车去她家,吴茜觉得太远了:“也不能真把老两口丢家里。”
她们又逛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火锅店。
就一个伙计和一个厨子,是春节没买到火车票才留下来的,除此以外就没别的客人了。
她们点了个豪华套餐,过了很久才有一口鸳鸯锅被端上来。
吴茜盯着锅等它冒热泡,半晌才冷不丁道:“真的很羡慕你。”
她以前从没这样说,她是个要强的人。
夏志琪问:“羡慕我孤家寡人一个吗?”
锅终于热了,吴茜用筷子卷好羊肉放进去,说:“那是你不愿意,又不是你找不到。”
她把涮好的肉捞出来,又丢进去不少冻豆腐,像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羡慕你有钱,我要是也这么有钱,就拿来去砸我妈,砸得她服服帖帖,多说一句废话就扣五百块,多说一个字儿就扣二百五,保准她闭嘴不敢多说。”
夏志琪忍不住笑了出来,吴茜好像陷入到了想象中,继续道:“然后,我再买一套房,永远不告诉他们地址。”
还有,在她的设想中,等她做了妈,肯定不啰嗦,不会事事都要管孩子,她想考哪里的大学就考,想读什么专业都自己选。
她想结婚就结,不想生孩子也随她,她想创业就创业,要是想蹲在家里,她就养活她。
夏志琪听着她絮叨,回想着穿越前自己和母亲相处的时光。
只有她明白,吴茜不是赌气,也没有吹牛。
在她们做母女的短短的二十多年,她每一样都做到了。
一股热气冲向夏志琪的喉咙,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她用最大的力气告诚自己不能哭。
伙计送来了最后一道菜,为了掩饰她的慌乱,只好慌慌张张地把好多东西都丢进去。
吴茜察觉到她的异样,问:“你红什么眼睛啊,是不是嫉妒我女儿啦?”
夏志琪说有些哽咽地回答:“我是嫉妒,哎,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会有女儿?”
“直觉,”吴茜得意地说。
两人在沉默中又吃了会儿,吴茜这才道:“我有可能出国。”
夏志琪立刻停了下来。
不等她询问,就听吴茜解释:“卫骏大学的专业是商务日语,他现在就职的那家日企想派遣他过去,他说自己去太苦了,正好我们单位能给我三年的进修期,停薪留职。我打算和他过去,在日本读点书,比如MBA之类。”
说到这里,她咧嘴笑了:“否则他出国进步了、涨薪了,我还在原地踏步,那可不行。”
有些别的理由她没说,那就是卫家亲族的氛围就是热爱出国。
好多亲戚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加拿大,最不济的也是澳洲。
她想不如自己和卫骏就去日本吧。
见她吞吞吐吐地还有话没讲,夏志琪追问:“还有啥计划?”
她想,也许吴茜会因为出国读书太辛苦,生娃的计划就此搁置了呢?
只见好友抬头昂胸,笑嘻嘻地说:“我还打算乘机把孩子给生了,大不了到时候找保姆帮下忙,据说日本的孩子几个月就能送幼儿园了。”
夏志琪倒抽了口冷气:“你这是去当苦行僧嘛?何必把自己搞这么累?”
吴茜道:“孩子总归要生喽,越朝后越难,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宁可一个人苦一点,清净一点,也不要被婆婆或者亲妈乘机拿捏。
她们落坐时,吴茜就打了卫骏的手机,想让他过来见见自己的好友。
哪知道直到现在,电话也没人接。
之前谈恋爱时,他就常失联,大半天找不到人,一问就是在睡觉。
夏志琪道:“算了,明天不就见了?”
第二天是初五,海城本地人迎财神的好日子,从凌晨就有人不断地放炮。
真是喜上加囍。
夏志琪在酒店见到了新娘和新郎。
新娘穿了两件套的中式礼服,神采奕奕,不管是讲话、敬酒,还是应对来客们的起哄、捣乱,她都应付自如。
婚庆公司好几次遇到了问题,都要找她。
任何的意外都能被她捋顺,一找她就有答案。
她不像新娘,倒像个能干的项目经理。
新郎卫骏呢,确实是一表人才,就是混身上下有股掩饰不住的散漫。
夏志琪看着他,心说原来亲爹是这样的。
她是晚上的飞机,要提早去机场。
不等喜宴散掉,便上前和新人打了招呼,便独自乘车离去。
大街上依然人很少,脑子里还存留着之前的喧嚣。
以至于手机响了很久,她都没留意。
后来还是司机提醒她,夏志琪才赶紧接通。
只听那头传来姜总的有些过份低沉的声音:“夏,来一趟医院吧,陆董出事了。”
陆仕辉有事儿,于公于私,她都得跑一趟。
原先以为就是受了点伤之类,没想到这次见面,就只能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了。
陆仕辉前天一个人出去买烟,在家附近的弄堂里被人用砖头砸破脑袋。
后来被附近烟酒店的老板发现,这才送到医院。
警方没有抓到人,因此并不能确定是谁做的。
陆仕辉则陷入了昏迷,一直没醒。
夏志琪困惑地看着姜总,问:“他太太呢?”
说是带孩子去澳洲度假了,飞机票不好买,要明天才会来。
明天,陆仕辉的其他的亲信,特别是家族企业里的几房堂兄、表弟,也都会陆续赶到。
听到这句话,夏志琪陷入了沉默。
当一个人富可敌国,TA身边就会围满了秃鹫,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咬一口。
假如陆仕辉就这样沉睡下去,他所铸造的地产帝国,估计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姜总则道:“我以前在icu 住了一夜,就一夜,做完腹腔镜手术送进去的,那一夜真像住在棺材里,除了疼痛和半梦半醒,就没别的感受了。”
他不是夸张,也不是想诋毁医护人员,就是叙述里面的状态实在令人痛苦,
当时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没有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也说不出来。
肚子上更是疼得要命,身上还插着管子,整个人又累又困。
可刚要睡过去,就被迫醒过来,因为里面亮如白昼,机器一直嘀嘀嘀,周围总有人说话,工作人员跑来跑去。
夜里还有个病人死了,怎么抢救的怎么写的病例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姜总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受不了苦,太娇气的缘故。
熬到第二天,有医生推他出去。那扇大铁门“哗啦”一下打开的时候,他顿时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
医生说陆董不醒的话,可以给他听听喜欢的歌曲或者曲艺。
姜总做为他创业时期过来的老伙计,很了解陆仕辉的爱好。
立刻找来样板戏片段给他听。
于是MP3里一直在放的片段,就是《沙家浜》里的斗智。
胡传魁对着阿庆嫂吹牛:
想当初,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夏志琪听着姜总的叙述,脑子里浮现出来的,还是97年他发病那次。
那是他也是被抢救了一整晚,她在外头急得团团转,找不到一个人帮忙。
每一次,她都无能为力。
生命很渺小,钱在生死前头,有时候也派不上什么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