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吃饭时闲聊,都说起那个不拿正眼看人的鸿辉区域负责人张某,在北京也算是有点背景。
外地开发商想进京都得找这号人,否则强龙不压地头蛇,拿再多钱在京城砸下去,也仅是小水花而已。
这地方高人多。
夏志琪听完后头上直冒冷汗,觉得潘国良找自己真是高看她。
自己也头铁,敢这么闯京城,要不做出点成绩真对不起别人的信任。
饭都快吃好了,贾洁说最近做展览,缺那种会建模的空间设计师,太牛掰的她请不到,水平低的又看不上。
夏志琪道:“我公司有这种人才,回头叫他帮你做个方案?”
贾洁连忙感谢,因为听对方说要去新租的办公室盯装修,担心几个小朋友人生地不熟,忙不过来。
她立即道:“老妹,我这办公室刚装修过,现在就给你找个经验丰富的帮你去盯!”
也不问人家需要与否,直接就把朋友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了。
盛情难却,夏志琪根本来不及回绝。
来北京好几天了,中介那边还没任何房源消息。
她也没急着催,楚从宇倒是很快来了电话:“我那外交公寓,提前付了两年房租,现在也不想住了,能帮我办理下退租手续吗?”
夏志琪脱口道:“哎,干脆转让我租好了!”
没想到还能捡这么一个漏,她很快就搬了进去,房子质量没得说,虽然是前苏联风格的老式板楼,用的都是真材实料,保养得也很好。
里头还有西餐厅、咖啡厅、小超市和球场,俨然一个微型国际社区。
尤其公共部分称得上宽敞高大,层高喜人,到处可见干净的水磨石地面,建筑装饰细节上很有年代感,即便是市面上的一等一的豪宅也见不到那些细腻的心思在里头。
她的房子窗户方方正正,夕阳西下时站在阳台上,能看见十里长安街,车水马龙。
可惜这种质量的房子,楼市不会再复制。
因为费料、成本高,后期物业维护也很难,开发商觉得没必要。
有些好东西,随着时代的变迁就那样流失了,房子仅是其中的一样。
夏志琪清理掉一部分家具用品,换了床和柜子,房子顿时变得空荡荡,只能慢慢地填。
晚上睡觉时她会开着窗,半夜好几次被花香香醒,沁人的桂花香带着独属于秋天的凉意。
隐约中能听见遥远的喧嚣,似乎离繁华很近,又似乎很远。
大约中秋节前的时候,贾洁问她要不要去参加农家乐,就一群女眷们吃吃喝喝。
她喜欢组织活动,把大家聚起来散心。
夏志琪立即答应了,对方说:“你也不问都什么人。”她回道:“你看人有眼光,你攒的局肯定都不错。”
贾洁大笑,又问她“有没有在海城买螃蟹的靠谱路子”。
夏志琪说:“有啊,你想吃,我给你捎些。”
她最近刚订了五十箱,已经托航空公司订了货运仓位。只要里面摆够冰块,放两天都没问题。
贾洁道:“不是我想,是我朋友喜欢。”
夏志琪说:“我自己也要送人,匀你十五箱吧?”
贾洁喜出望外,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等到农家乐那天,夏志琪又准备了些海城特产,都装在一个精致的竹篮里。
她有种预感,贾洁要帮她引荐人。
车子从市区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才到了目的地。又等了一会儿,才有两辆家用轿车带着几个女人和孩子出来。
贾洁不等车子停稳就小跑过去,还招呼夏志琪过来说:“来,带你认识下宏姐。”
最先出来的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女性,随后还有个年轻点的,说是她亲妹妹。
年轻的大概心情不好,冷着脸谁也不理。
宏姐和夏志琪打了招呼,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就对贾洁说:“小贾啊,帮我劝劝艾琳吧,她整天和我妹夫闹,我被她吵得头疼。”
贾洁忙说:“没问题,我会和她聊。对了,宏姐,我让司机帮忙把螃蟹送你车上行不,给艾琳留两箱够吗?”
艾琳终于开口了:“我不要,我一个人住根本吃不完!”
宏姐过去扯了把妹妹的衣服说:“说什么气话?叫他回家一起吃啊,哪有你这样的,结了婚还把爷们直朝外推?”
艾琳撅嘴道:“我见他就烦!”
夏志琪知道自己很人家还不熟,没必要插到这类话题中去,就干脆帮忙照顾几个孩子。
与此同时,她还留心贾洁是怎么和这对“贵人”姐妹打交道的。
只见贾洁给艾琳递过去一瓶进口的矿泉水,又细心地帮她撑起阳伞,这才笑着说:“你要是实在觉得家里男人碍眼,看着他就觉得让人心烦,不如学历代公主,让他采取回家‘准奏制’。”
艾琳原本满脸不耐烦,听了这种说法立刻就感兴趣了,忙问:“什么意思?”
贾洁道:“就是工作日让他住自己房里,节假日和双休日想回家,必须给你提前打招呼,需要他回来陪同走动,就召他回,不需要时完全拒绝。你平时自己爱干嘛,就去自由干嘛,反正你也不缺钱花。只要双方面上做足功夫,家里长辈又不会时时刻刻到你家里检查。”
听得出,艾琳嫁了个高攀成功的“驸马”,估计后来出于某些原因看对方不顺眼,偏又挑不出毛病。娘家又不赞成她离婚。
一番劝慰,总算把艾琳哄高兴了。
她们略作休息,便直接朝村里走过去,有司机拎着两箱螃蟹在后头。
沿途有人问要不要野生的鲫鱼,附近水库里钓出来的。
宏姐不信,:“真的有野生的啊?这年头是个鱼就说是野生的。”
贾洁过去看了下,发现那鱼银光闪亮,便道:“是真的,不如买来烧汤。”
她们熟门熟路地摸到一个老乡家里,趁着饭菜还没上来,宏姐对贾洁抱怨,说亲哥哥去外地工作,和顶头上司处不来,家里还失火。
虽然人没事儿,也把人吓得够呛。
贾洁一边帮她剥柚子,一边道:“还记得小杜吗?他小时候跟着亲爹去地方上任,半夜家里热水器因为高压电进户着火了,全家差点没醒。他亲爹住院时,贵人来探望,说这是‘火烧旺运’,以后一定越来越好。然后他爸一年后就顺利提拔副厅,过几年又顺利正厅!,我觉得那位贵人的话没错,你哥以后也会越来越好,发官生财走大运!”
艾琳插嘴:“小杜爸爸还有这经历?”
宏姐抿嘴笑道:“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去医院探望小杜爸爸的,就是咱大伯。”
夏志琪默默听着,都记在了心里。
这时,农家菜的老板娘把菜都端上了。
现宰的鸡鸭,又蒸了螃蟹,烧了鲫鱼豆腐汤,味道都极其鲜美,大人孩子都很满意。
按说这顿饭既有极佳的美味,又有山野的风光可观,本来是很圆满的,只是吃到后来,艾琳在院墙上发现一张告示,下面还盖着村民委员会的公章,再一看上面的内容,连忙喊大家:“哇,快来看稀罕!”
大家过来一瞧,原来是以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名义下发的村民守则,是共有9条内容,关键一条就是“无正当理由、未经村两委许可的上访行为,扣除粮食补偿款1年至10年,情节严重的,一切后果自负。”
贾洁笑道:“还好我不是这个村的!”
夏志琪指着告示的落款说:“村民委员会是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没有行政处罚权,怎么说来着,主体不合法。”
宏姐听罢这话,瞄了她一眼,说:“小姑娘懂很多嘛。”
几个人正说话,就听见隔壁屋里传来一阵喧哗,这家的男主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正在教训他的儿子。
原来是这家的儿子最近得了新差事,大概是当保安一类,还要到邻村执行任务,这让他的老父很不满意。
那个儿子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看样子并不服气。
老父亲不依,急急忙忙追上去说:“拆人家的房,这种事天理不容,你要去做的话,就再也别回来!”
宏姐和贾洁对视一眼,都想起了隔壁东林村附近的地块被某开发商看中,说是要打造什么“花都”。
东林村靠养蜂产蜜起家,开发商看中的就是这块宝地的天然资源。
艾琳随口道:“哪家的开发商,又来圈地造房了?”
贾洁轻声道:“鸿辉,海城来的大公司。”
三个女人都把眼光投向夏志琪,她赶紧说:“不熟。”
见父亲不依不饶,做儿子的很不耐烦,回嘴道:“你和妈都想让我找个大公司的差事,我现在好容易得了这样的工作!再说了,那块地本来就被卖给开发商,村民凭什么不走?揍一顿算是轻的,我们领导说了,只要不出人命就好。”
老汉气得手直哆嗦,夏志琪忍不住插口道:“要是万一打死了呢?是你去抵命,还是你们领导去?”
读懂一个时代,不仅要看它的高光时刻,更要审视它的阴影部分。
在时代钟摆剧烈的摆动下,总有无辜者被伤及。
年轻人没想到会有外人插嘴管这事,先是一愣,继而这才明白他是路过来吃农家菜的客人,他摸摸后脑勺,迟疑道:“怎么会那么巧就打死啦?不会的!”
当社会发展在一定意义上被城市化的光环所掩盖后,拆迁与被拆迁的游戏,就像多年前西方资本主义萌芽时的圈地运动一样,充满了血腥与火药味。
然平常各类暴力拆迁的新闻中,听到的都是开发商如何作恶,于是大家心底那个行凶之人莫不是抽象的资本家符号。
然事情总是要有人执行的。
真正落到实处把拳头和刀枪拔出来的恶徒,就是眼前的这种人。
你说他是流氓也好,帮凶也罢,实际上他和那些被拆迁的人一样,都是普通的老百姓。
夏志琪上前一步继续说:“你们保安队不是开发商的编制吧?只是企业出钱雇来的,我不知道你们保安队为这个事能拿到多少好处费,但你们的风险和收益显然不成比例,万一暴力拆迁出了事,别说开发商,还有你们领导,都不会承当责任,被抓去顶缸的只有你!”
她不从大道理上去劝他,而是言明利害,一下子就触动了那人的心。
宏姐忍不住又瞄了一眼夏志琪,觉得女孩子说话很犀利。
年轻人底气不足地说:“可这是领导派下来的活嘞!”
贾洁忍不住说:“领导让你杀人你就去杀啊,总归要自己判断下对错喽?”
夏志琪对那人说:“你们领导有没有给下发过什么书面的指令?或者说讲得很明确,叫你们动手?”
那人摇头道:“只说要教训下他们。”
“这就好办了,”夏志琪笑道:“不执行领导的命令是不对的,但是执行不到位的话,充其量只能说能力有限。”
边上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一直在边上听的父亲对儿子说:“大道理我不说不来,但是我只告诉你,你今天要去东林村做那种事,以后别人来拆咱们家,我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年轻人这才有些明白过来的意思,喃喃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动手的。”
直到年轻人走远,宏姐才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用不屑地语调说:“鸿辉那个姓张的,仗着有点人脉,从来不把人看在眼里。现在还敢搞暴力拆迁,天子脚下,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
艾琳笑着说:“你这么看不惯,要不叫大伯把他们给撵走?”
宏姐没吱声。
一直等到人少的时候,贾洁才拽住夏志琪的袖子,小声道:“要是鸿辉真出事儿了,咱们两个把它这项目盘下来、吃掉,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