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叶智华绷直的腰背才渐渐露出松垮的迹象。
他苦笑道:“我家关系很复杂,向别人解释时,甚至需要画一个关系网络图。”
他的神情令夏志琪意识到,她揭开的不仅是一件秘密,还是对方心里的一道疤。
只听叶智华道:
“我妈是在国外留学时和我爸认识的,我出生时他还没得到继承权,能自由支配的收入不多,更不敢告诉双亲自己和一个大陆姑娘有了孩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新加坡,不能常来看我们母子。再加上那时外汇管理严格,外宾出入境时根本不方便携带较多美金。我妈由于未婚生子没工作,娘家也帮不上忙,手里一直特别紧。
尤其是到月末等钱来的那几天,她就特别焦虑,基本上都是早上觉得还有希望。可到了中午就开始失望。下午又开启了一次循环往复,然后在煎熬中怀疑人生。
通常到了晚上银行关门的时候,就会感到一切都完了。
后来我爸遵从家里的安排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这才得到继承权。大房知道我们母子的存在后闹了很久。我妈也差点因为这件事和他分道扬镳,后来直到祖父母去世,我爸彻底掌权后才把两边摆平。
总体而言就是双方互不相见,我们母子不能去新加坡,大房也绝不会来海城。”
这话说得很简洁,却可以猜测到当事者,特别是两个女人都必然经历了多少的煎熬和不眠之夜。
叶智华继续道:
“等到内地改革开放,我妈觉得不能混吃混喝,做生意是条不错的路子,我爸也怕她闲出毛病,干脆顺水推舟,出资让她学做生意。
我从小和我爸就不亲,只能说是熟人吧,反正他一年来不了几次,每回都是匆匆来、匆匆去。父子之间从来没啥可说的,唯一的话题就是学习。
他说我两个弟弟都很厉害,言下之意就是我也不能太差,否则认祖归宗都没资格。
何倩倩正忙着开店,根本顾不到我,他的话向来我都左耳进右耳出。
后来我妈觉得不行,这才想起来给我请家教,但没一个我看得上的,直到遇见你。”
说完这话,他朝她笑了笑。
恍惚之间,夏志琪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秋日的午后,他们头回见面的时刻。
叶智华继续说:
“我也是去了美国后,看到周围的同学非富即贵,又不断从华人同学那里获悉叶家在新加坡的财富影响力后,才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值得被人继续投资,主要就是我爸。
我妈也这样认为,哪怕是她的生意整整日上,她也没高看过自己一眼,总觉得老叶家的那才叫生意。她就是不上台面的小打小闹,跟摆地摊差不多。
她给我分析,说只有考上美国的名牌学校,我的人生才能继续下去,才有机会从我爸的商业帝国里分一杯羹。”
听到“商业帝国”这四个字后,夏志琪不由深呼吸一口,怪不得邵波对她那么殷勤,这家伙必然是知道叶智华的身份,这才不断地试探自己和叶家的关系。
果然,就听他说:
“考上常青藤后,我爸正式把我带到他的交际圈,安排我参加了几次他在美国组织的家族聚会,本地的一些华人媒体还用夸张的语气报道,说什么叶氏要‘三龙夺嫡’。”
夏志琪不由问:“那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想夺吗?”
叶智华没有正面回答:
“其实我最初就想学哲学,或者历史这种人文类,反正光我妈留下来的财产就够花了,而且钱这种东西会自我繁殖,我只要保证将来不犯杀人放火这种大错,就能一辈子活得轻松优渥。
可能是接触过叶家的人脉圈层后,我受到了比较大的震撼,很多想法都变了。我希望自己将来不仅超越现有的财富水平,甚至可以超过同宗的子弟,即便我没得到叶家的继承权,我也要绝对比他们出色,比他们都优秀。”
有些话他还没完全讲出来,怕听到的人觉得他狂妄。
他一开始还觉得去美国读书无非是向父母交差,后来他把自己通过何倩倩的箱包生意看到的情况,再对比美国那边的情况后,就迅速改变了自己读书的目的。
他认为一定要选常青藤,除了人文学科,金融或者理工科都行。
因为他发现彼时的中国是靠制造业立国,与此对应的人才梯队则是阶梯状的。
有人做董事长吃大肉,有人当车间主任吃小肉,还有人当工人喝汤。
可美国不同。这个国家凭借金融和科技立国,人才结构呈两极分化。
除了精英,其余都是后勤。
也就是说,这个国家只有比尔盖茨和伺候他的那些人,只有克林顿和伺候他的那些人。
其余的人只要会投选票就行,至于四则混合运算会不会,超市算帐经常出错什么的,一点不重要。
他也看不上父亲那种赚钱姿态。
太苦了,为继承祖业、为赚钱,强迫自己戴上面具,变成最符合赚钱模式的样子,连婚姻都不能作主。
这样的人赚再多钱,都难免觉得这是对自己让渡人生自由而付出的酬劳,如果生意竟然还亏钱了,那简直是一种惩罚。或者是天大的折磨。
叶智华并不想完全重复他的老路,他赚钱并不仅是为了回报。
或者说,他能自由选择某件事本身,就是他要的回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顺便赚了别人赚不到的钱。
想到这里,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一种顽皮的笑,令他看上去很可爱,像一个小孩子。
一个早熟的小男孩。
夏志琪帮他倒了点茶,问:“这么开心?”
他笑道:“你猜我去非洲作什么?”她说难道不是旅游吗?
“不全是,”他摇头道:“乘飞机从欧洲出发要11个小时,从北美40个小时,从中国则15小时。那地方好像和整个世界脱轨,它有黄热病、登革热、艾滋病、疟疾。有人得了疟疾,10厘米的肠子脱落在外。但我还必须去,我是去倒卖药品的,从97年就开始去,赚来的钱再用来买亚马逊的股票,到去年已经涨了100倍。”
这么说来,在海城买房投资对他而言就是毛毛雨,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小游戏。
之所以摆出那么认真的架势,多半是为了哄何倩倩甚至包括夏志琪开心。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得到对自己能力的正面反馈,以及旁人的认可。
他不断在用行动滋养自尊和自信。
“能说的都和你说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了。”说完这句话,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觉得有些犯困。
于是叶智华试着趴在桌子上,不舒服,他干脆爬到榻榻米上随便一倒,嚷着说必须睡一会儿。
这样一来,夏志琪就只能看见他的背了。
她轻声道:“回家睡吧,我送你。”
叶智华不依:“就打个盹,十分钟就够,昨天夜里看美股没睡好。”
口吻里有种撒娇的意味,然他那种放松坦然的姿态,令她想起一只袒露着肚皮的猛兽。
哪知过了半分钟,他又突然开口:“刚才我讲了那么多,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夏志琪又气又笑:“你不是睡了吗?”
他没转身,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啊,你说几句我才能睡着。”
这个少爷事儿真多。
她挣开手,无奈道:“从今往后,我就算你娘家人了,好不好?”
叶智华“扑哧”笑出声,这才渐渐安静,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