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飞蓬

起初,那些段鸣鸾以为的“回光返照”只是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片段,她总感觉自己不像是自言自语,但与她对话的另一人却无论如何也记不得了。

“也许我死成了许多个片段?”段鸣鸾低头想了想:“别人要死就死,要活就活,总是连在一起的,而我将它们分开了?”

“哟,还挺聪明。”一个十分熟悉的女声在她身边响起。

段鸣鸾抬头去瞧,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片云雾,云雾罩着一座很大的假山,假山高处坐了一位女子,正笑吟吟看着她。

“你不怕踩到苔藓滑了脚?”段鸣鸾脱口而出。

话说出口,她忽然有些惊骇地咬住了舌头——这句话她曾经说过!

还有,这个人,这片地方,这……

这一切,她一定一定都见过!

在哪里见的?

她却又记不得了。

“我……我叫段鸣鸾,是三遄山第四百九十二代弟子,你……是谁?”段鸣鸾干巴巴地自报家门,打听道。

她不喜欢簪袅侯府,于是下意识以三遄弟子自称。

话一出口,她又差点惊呼出声:这句话,她……也说过。

段鸣鸾在瞬息之间将记忆狠狠捋了一遍,却怎么也记不起后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东西难道就像梦境,只有我做出这件事的时候,才会想起它曾经发生过?

段鸣鸾暗忖。

“我叫文宝儿。”女子轻轻一跃,落在段鸣鸾面前,一点声音也没发出,轻得如同四两棉花。

对,她叫文宝儿。

段鸣鸾的记忆仿佛在追着当下发生的事跑,却永远慢一步,怎么都赶不上。

文宝儿掐了掐手指,笑道:“四百九十二代,那你该尊我一声飞蓬真人。”

段鸣鸾不无惊讶地想道:她就是飞蓬真人!

“飞蓬真人。”段鸣鸾对文宝儿行了个礼——飞蓬是她师叔,她早该见礼的。

飞蓬真人举起自己的一只手瞧了瞧,对她道:“你能见到这个我,大约是我已经死了,对不对?”

段鸣鸾点点头:“是。”

“我的灵气在你体内?”飞蓬真人继续问道。

段鸣鸾依旧称是。

飞蓬真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段鸣鸾:“无一所长,唔,也许反应比别人快些?”

她说这话时并未带着褒贬的意思,像是仅仅陈述一件事实。

不等段鸣鸾继续说话,飞蓬真人又道:“多年前,我也与你差不多大,以为自己得了一条极坚固的金石之道,耗费了不知多少年锻造打磨自己,谁知还是现了五衰。临近火劫前,我才领悟,原来我得的是一条凝结之道。”

段鸣鸾想到玄武峰上终年不化的寒冰,心道一句原来如此。

“所以旁人身死道消,灵气不存,我却不同。”飞蓬真人对着段鸣鸾笑了笑:“上年纪了,嘴巴碎得很。”

“听师叔教诲是幸事。”段鸣鸾急忙道。

自己被困在这里出不去,飞蓬真人想必也是如此,二人作伴聊聊天,总比干坐着发呆好。

飞蓬真人大概早就听惯了这种吹捧,看不出特别的高兴来。

“这些教诲,说不定你已经听过无数次了。”飞蓬真人负手立在假山之侧,凛然一副宗师气度。

“我将一段自己凝在灵气中,每每你来此,就能遇到我,下次来,又是一个我,我会与你说话对答,但一旦你我分别,下次见面又要由头来过了。”飞蓬真人语气悠远,不紧不慢地说道。

怪不得如此熟悉,也许我们早以各种方式相遇过无数次了!

看着段鸣鸾瞬息万变的脸色,飞蓬真人眨眨眼:“看来你记得。”

“是,但……”

“但只有发生过的事你才似曾相识,未来如何,你却不能预测。”飞蓬真人接话道。

段鸣鸾点点头。

飞蓬真人笑笑:“你能克化得了,这些灵气现在给你也用不上;克化不了,却也不会要了你的命。”

听说不会致命,段鸣鸾似乎也没有十分高兴,而是垂下眼睑:“师叔,我想问……”

她有些问不出口。

飞蓬真人盯着她,定定瞧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问吧,你伤不了我的心,能伤我心的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段鸣鸾抬起头看向她:“师叔,您修道到最后,还记得当初自己为什么入道吗?”

飞蓬真人一愣。

她目光逐渐悠远空洞,仿佛看穿了近千年的时光,七百多年之前,她独上三遄之时,怀揣着什么心情呢?

那是见过天地大道的震撼、向往与痴迷……难以言述的激动与愉悦,当时她觉得,天地间再也没有比修道更好的事了。

后来呢?

好像是为了更强,强过别人,强过觊觎三遄的人,强过火劫,强过雷劫,强过每一次劫数……

她疲于在强与更强之间奔命,却早已忘了这样奔命的意义。

这样的问题她生前不是没有想过。

但在得知自己已经身死之后再想,却又有了别的心绪。

只可惜她不知道自己死前是什么样子,痛不痛苦,甘不甘心。

她凝视着面前的段鸣鸾:“孩子,我险些忘了……希望你永远不要忘。”

我吗?

我入道为了什么?

段鸣鸾看向天空。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同样年岁之人中,我能察旁人注意不到的事,还能多想一小步,是以此入道……但我入道的原因……”

段鸣鸾看向飞蓬真人:“是为了离她更近一些。”

言毕,段鸣鸾面前的一切仿佛就像是经年失修的壁画,色彩迅速褪去,场面层层剥落。

但与从前不同的是,她这次好像什么都记得了。

她记得在不同的地方与飞蓬真人相遇了无数次,她们对过无数次话,她甚至还当着飞蓬真人的面说过人家的不是……

飞蓬真人说,灵气里的她只是她的一部分,那么现在,她是不是也已经死了,只留几个意识的片段在这里无止境地重复?

这简直比死还可怕,段鸣鸾忽然打了个冷战。

冷战之后,她慢慢睁开了眼——

这里是她在三遄山上的小屋,小屋与从前没有不同,桌床衣箱一应俱全,桌上还摆着辛雪遮送她的小灯,灯火安安静静地温暖着那一方天地,仿佛在等她醒来。

段鸣鸾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生疼。

我活着?

她茫然地在屋中转了一圈,停在桌旁铜镜前,前后左右照了一阵自己的脸——这脸一点问题都没有,正是她本人。

我活着!

巨大的狂喜突然席卷过她全身,此刻她忽然觉得,活着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能看到手上昭离给她穿的珠子花开花谢,有辛雪遮为她照亮一方天地,还有——

她抬脚踏出了房门,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轮巨大的圆月,高高悬在中天。

还有大师姐!

活着真好啊……

她从前觉得生死就该听天由命,但当天命真的要夺走她的生命,她却依旧想要与天命相争一回,抢回自己的命!

她一踏出屋门,陆南山就感到了月轮之中的变化。

片刻之后,陆南山自月轮中踏出,就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段鸣鸾站在她面前,面上尽是大喜之色。

“大师姐!”段鸣鸾方才想到陆南山,下一瞬就见她真人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她有些抑制不住地跑上前,一把搂住了陆南山的脖子。

陆南山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

一二百年来,她从未与人有过任何肢体接触,被一具热火朝天的身体忽然搂在怀里,她有一瞬间的空白与疑惑——该怎么办?

“大师姐……”段鸣鸾鼻子一酸,眼泪忽然落了下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南山被抱走的魂忽然转了回来,她一边任由段鸣鸾抱着,一边伸出两根手指点在段鸣鸾后脑。

飞蓬真人那万钧重的灵气,就这么放过她了?

陆南山心想。

手指一搭上段鸣鸾后脑勺,她就感到了两股不同的灵气。

一股是段鸣鸾自己的,无根无基,浅薄空洞,漫无目的地在她身体里上下流窜,说一句游手好闲丝毫不为过。

另一股则完全不同。

那股灵气宛如十万大山,横亘在段鸣鸾体内,既不与段鸣鸾自己的灵气为伍,又没有丝毫要融入段鸣鸾气海的意思。

二者泾渭分明,但处得相安无事。

段鸣鸾不知道大师姐对她体内灵气的试探,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大师姐也伸出一只手抱住了她!

大师姐抱了她!

也许在她上次死……不,昏迷时,大师姐也抱过她,但现在不同,现在大师姐没有上次的理由,她还愿意抱她!

段鸣鸾鼻子不酸了,但泪一时半会儿还流不完,一滴一滴都滴在了陆南山肩头。

“别伤心,你不会有事的。”陆南山放下点在段鸣鸾脑后的手,心中也长出了一口气——小师妹不会死,最起码现在这股灵气不打算要她的命。

同时,她又想到:好像每一次见到这个小师妹,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乱子。

第一次是她刚回山无意撞见他们五人被一直野猪吓得抱头鼠窜,第二次是她斩下地龙,小师妹提醒她地龙有蹊跷,还有上一次……

三次,她们也算是共患难了。

她很不希望这个小师妹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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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长生
连载中三山九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