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梅旧约

终南山的雨幕中,昭瑢踉跄着奔向那棵金线吊芙蓉。树下的身影转过身来——卢远舟左臂还吊着染血的布带,右手却稳稳托着个粗陶酒坛。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青白的面容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第三年春天。"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石,"你说要埋到出嫁时喝。"

昭瑢在十步外刹住脚步。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突然翻涌而来——她记得自己踮脚在坛口系红绳,记得偷偷往里加了三斤蜂蜜,却怎么也想不起眼前人的眉眼。

"我..."她刚开口,喉间突然涌上腥甜。右肩的莲花胎记火烧般灼痛,那些浮空的鲜血符文再次浮现。

卢远舟扔下酒坛冲过来接住她下坠的身体。陶坛碎裂的声音里,浓郁的酒香混着青梅酸甜扑面而来。昭瑢恍惚看见十六岁的自己躲在树后,看少年将军笨拙地往土坑里埋玉佩。

"想不起来就别勉强。"卢远舟用袖口擦她嘴角的血迹,布料上熟悉的沉水香让昭瑢莫名心安,"苏嬷嬷说记忆封印不能强破。"

昭瑢突然抓住他手腕:"为什么是青梅?"

"因为你嫌它酸。"卢远舟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藏着昭瑢看不懂的深情,"就像你总嫌我送的礼不合心意。"

【二】

雨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昭璧等人赶到时,正看见卢远舟将昭瑢护在身后,长剑出鞘三寸。

"是我。"昭璧掀开斗笠,"杜鸿渐的人追来了?"

"暂时甩脱了。"卢远舟目光扫过阿史那贺,微微颔首,"多谢将军相助。"

阿史那贺却盯着碎陶片间的酒液:"有人喝过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酒坛碎片上有明显的水痕。卢远舟苦笑:"我今晨来取时,发现封印被人动过。"他弯腰拾起半片沾着酒液的陶片,"少了两口分量。"

昭玥突然蹲下嗅闻:"不对...这酒里掺了东西!"她从荷包取出银针插入湿润的泥土,针尖立刻泛出诡异的蓝紫色,"是'忘忧散'!"

"杜鸿渐的拿手好戏。"卢远舟眼神骤冷,"难怪瑢儿服了解药还是记忆混乱。"

昭瑢却盯着他染血的衣袖:"你喝了?"

"尝了一口辨味。"卢远舟轻描淡写,"我自幼试毒,这点药量奈何不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昭瑢下意识伸手去扶,掌心触及他胸膛的瞬间,突然有画面闪过——少年将军跪在雪地里,捧着支摔碎的点翠簪...

"瑢儿?"卢远舟担忧地看她。

昭瑢仓皇收回手,那画面立刻消散如烟。她转向昭玥:"能解吗?"

【三】

昭玥正在检查酒液残留:"需要原方配制的九转还魂丹作药引..."她突然顿住,"二姐,你当年埋酒时还放了什么?"

"蜂蜜...还有..."昭瑢按住太阳穴,"...一味药草..."

卢远舟从怀中取出油纸包:"你加的是天山雪莲。"他展开油纸,里面是几片干枯的花瓣,"说是要学话本里酿'神仙醉'。"

阿史那贺突然拔刀划破自己手掌,将血滴在酒液浸染的泥土上:"突厥巫医说,血脉相连者的血可破百毒。"他看向昭玥,"你我虽无血缘...但..."

昭玥耳尖微红,取下发间银簪沾了他的血,与药粉混合后递给卢远舟:"试试。"

卢远舟仰头饮下,喉结滚动时脖颈处有道陈年疤痕若隐若现。昭瑢无意识地伸手,却在即将触碰时缩回:"这道伤..."

"你十二岁那年,我教你骑马时被树枝划的。"卢远舟突然抓住她退缩的手,按在自己疤痕上,"当时你说..."

"...说破相了更好。"昭瑢脱口而出,随即呆住,"我...我怎么会..."

卢远舟眼中泛起波澜:"记忆封印开始松动了。"

【四】

远处山道上突然亮起火把。昭璧迅速熄灭灯笼:"追兵来了!"

"分头走。"卢远舟推昭瑢向昭玥,"你们带她去终南别院的地窖,那里..."

"我不走。"昭瑢突然挣开,从发间拔下那支点翠蝴蝶簪,"这次换我保护你。"

簪子在雨中泛出幽蓝光芒。卢远舟怔怔望着她,仿佛看见当年那个站在王家祠堂里,倔强地要为长姐顶罪的少女。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阿史那贺突然吹了声口哨,林间立刻传来马蹄声——他带来的突厥死士竟一直潜伏在附近!

"带她们走。"阿史那贺将弯刀横在胸前,"我断后。"

昭玥抓住他染血的衣袖:"你..."

"放心。"突厥将军突然低头,在昭玥眉心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草原上的狼,从不会死在猎犬嘴里。"

【五】

终南别院的地窖里,昭璧用火石点亮壁灯。昏黄光芒下,韩镜苍白的面色显得更加憔悴。他肩上的箭伤虽已包扎,但"七日断魂散"的毒性仍在侵蚀心脉。

"李泌拿到虎符了?"昭璧替他擦去冷汗。

韩镜微微点头:"北衙六军已有三军暗中效忠。"他忽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但杜鸿渐在禁军中安插了..."

"别说话。"昭璧将仅剩的药丸塞进他唇间,"昭玥去找解毒的草药了。"

韩镜却握住她手腕:"昭璧...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当年韩家退婚...不仅因为王家获罪..."

地窖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昭璧下意识拔钗相对,却见昭玥扶着昭瑢跌跌撞撞进来,两人衣衫都沾着血迹。

"不是我们的血。"昭玥喘着气放下药篓,"阿史那贺他们...引开了追兵。"

昭瑢瘫坐在地,手中紧攥着个湿漉漉的香囊——那是卢远舟随身佩戴的。昭璧不用问也知道,那个男人定是独自引开了大部分追兵。

"找到雪莲了。"昭玥从药篓取出一株通体晶莹的草药,"但还差一味..."

韩镜突然挣扎着坐起:"可是花瓣呈七星排列的紫草?"

"你怎么知道?"

"终南山特产..."韩镜苦笑,"当年先太子遇害前,曾托我父亲寻此物解毒。"

【六】

昭璧手中的药碾"咣当"落地。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时塞给自己的那张字条,上面就画着这种草药的图样!

"我知道哪里能找到。"她抓起斗笠,"山阴处的悬壁上,父亲带我去过。"

昭玥按住她:"太危险了!雨天悬崖根本..."

"我必须去。"昭璧看向昏迷的昭瑢和韩镜,"他们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雨夜里,昭璧抓着湿滑的藤蔓向悬崖移动。崖壁上那丛七星紫草在雷光中泛着妖异的紫色,离她指尖还有三尺远。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崖底密密麻麻的火把——至少有上百名金吾卫正在搜山!昭璧咬牙又往下探了探身子,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碎石滚落声。

"别动。"韩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竟然拖着伤躯跟来了!男子腰缠藤蔓,正艰难地向她靠近,"我...来采..."

"你疯了?"昭璧声音发颤,"伤口会崩裂的!"

韩镜已经够到那丛紫草。就在他拔起草药的瞬间,系在树干的藤蔓突然松动!昭璧飞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松手!"韩镜厉喝,"否则我们都会..."

"闭嘴!"昭璧死死攥着他,指甲深深陷入他血肉,"十六年前我没能抓住父亲的手...今天绝不会再放开你!"

韩镜瞳孔骤缩。他突然用尽全力将紫草抛上悬崖,自己却往下一坠——昭璧的衣袖"刺啦"一声撕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索缠住韩镜的腰。昭玥灰白的眼睛在雨夜中如同鬼火:"抓紧!"

【七】

地窖里,昭玥将捣碎的草药敷在韩镜崩裂的伤口上。男子昏迷中仍紧握着昭璧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他刚才想说什么?"昭玥碾着药杵,"关于韩家退婚..."

昭璧轻轻掰开韩镜的手指,替他擦拭掌心的血迹:"不重要了。"她望着男子瘦削的侧脸,"重要的是他现在在这里。"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昭瑢在角落里发出梦呓:"远舟..."

【八】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昭玥独自跪在溪边浣洗染血的绷带,指尖在水中勾勒着阿史那贺眉骨的轮廓。那个落在眉心的吻轻得像朝露,却烫得她整夜心神不宁。

"小瞎子。"

熟悉的突厥口音惊得昭玥打翻了木盆。阿史那贺靠在三丈外的白桦树上,铠甲残破,却仍撑着那柄染血的弯刀。

"你...没死?"昭玥的声音发抖。

"舍不得。"阿史那贺走近时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没听你答应跟我回草原。"

昭玥摸索着去碰他的伤处,却被抓住手腕:"为什么是我?"她终于问出憋了整夜的问题,"突厥贵族女子任你挑选..."

"因为只有你闻得出我刀上的血有几种。"阿史那贺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年王庭宴会,所有人都夸我刀法凌厉,只有你说...刀在哭。"

昭玥的指尖触到他颈侧一道陈年疤痕。那是她刚被掳到突厥时,为救一个汉人奴隶用发簪划伤的少年将军。

"你想起来了?"阿史那贺声音突然紧绷。

昭玥摇头:"我闻到了...血里有曼陀罗的味道。"她突然揪住他染血的衣领,"你用了突厥禁术强行提升战力?会折寿的!"

"值得。"阿史那贺突然将她拉进怀里,"卢远舟也用了类似的秘法...他现在..."

昭玥猛地挣脱:"二姐夫怎么了?"

"被杜鸿渐的亲卫所伤,我的人送他去终南秘境了。"阿史那贺咳嗽几声,吐出口黑血,"但他让我带话...说梧桐树下的东西..."

话音戛然而止。昭玥接住他倒下的身躯,掌心触及一片湿热——他后心插着半截断箭!

【九】

"阿史那!"她慌忙摸向药囊,却被按住手。

"来不及了..."突厥将军将染血的弯刀塞进她手里,"记住...刀在哭的时候...是在说..."

他的手突然垂下。昭玥抱着逐渐冰冷的躯体,第一次痛恨自己看不见。泪水砸在弯刀上,发出奇异的嗡鸣,像极了草原传说中的"刀泣"。

【十】

天光微亮时,昭璧在地窖口找到了浑身是血的昭玥。盲眼的妹妹正用银簪在弯刀上刻着什么,身边躺着已经僵硬的阿史那贺。

"他..."

"睡着了。"昭玥轻声说,"就像小时候娘亲哄我们那样。"

昭璧看清刀身上的刻痕——那是突厥文的"爱"字。她突然注意到阿史那贺右手紧攥着什么,掰开后发现是半块沾血的虎符!

"他最后说...梧桐树下的东西..."昭玥突然站起,"大姐,我们得回那棵金线吊芙蓉下!"

【十一】

晨雾中,两姐妹搀扶着走向山腰。昭瑢和韩镜被留在隐蔽处,一个昏迷不醒,一个重伤未愈。昭玥手中的弯刀不时发出轻鸣,仿佛在指引方向。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她们回到了那棵奇树下。碎裂的酒坛碎片仍在原地,但泥土有被翻动的新痕。

昭玥突然跪下来疯狂刨土:"下面有东西!"

三尺之下,她们挖出个铁盒。盒中整齐摆放着三样物件:一封盖着东宫印鉴的密信、半块虎符,以及...

"这是..."昭璧拿起那个小巧的鎏金香囊,突然泪如雨下——那是母亲随身佩戴的旧物!

香囊里藏着一张字条,是母亲娟秀的字迹:

【吾女昭瑢实为太子血脉,然王氏养育之恩重于泰山。若有不测,虎符合一可调潜龙卫,此乃太子临终所托。】

昭玥抚摸着虎符边缘的凹槽:"所以需要两块才能..."

她的话被远处号角声打断。昭璧极目远眺,长安城方向腾起滚滚浓烟——太极殿起火了!

"开始了。"昭玥握紧弯刀,"杜鸿渐提前行动了。"

昭璧将虎符和密信塞进贴身的暗袋,突然抱住浑身是血的妹妹:"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三姐妹永远在一起。"

昭玥在她肩头轻轻点头。晨光中,金线吊芙蓉的叶子无风自动,仿佛十六年前那个躲在树后偷看少年将军的少女,正轻轻吹散掌心的蒲公英。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点翠山河
连载中生如蜉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