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虞前夕。
宽敞宏阔的祭堂中，百来个楠木牌位置于高矮不一的条案上，祠堂内烛火通明，如连接往生路与现世的萤火。
李尽霜神情肃穆，笔直地跪着。
当年李府灭门被认定是一桩疑案，不了了之。遇害者由官府介入统一下葬，后父母的至交好友出资为他们立了墓碑。他们拜入扶归门不久后，曾专门回去人间，才晓得此事。只是那时他们无权无钱，无法为他们祭灵，便只在祭日简单祭拜。待李尽霜拜了赵夺川为师有了夷则山的使用权，才在夷则山挑了一处地方建了祠堂立了神牌。
李尽霜抬眼望向神牌，心中五味杂陈。灭门已过去近百年，有时他瞧着修仙界热闹平和的景象，回首还有爱人好友陪伴在侧，他几乎要淡忘心底的仇恨。
可他不能，他背负着一百二十五口的血债。时光嗟搓他，麻木他，他就要逼着自己去回忆，记着虞孚带给李家的灾厄。
余迄抱着毯子走进去，待李尽霜祭拜结束后，走上前俯身为李尽霜披上。
他近来有些畏寒，这个应该与自己有关。自己前些天哄着他露天席地做了一次，着实禽兽不如，余迄深刻反思检讨。
不只是畏寒，李尽霜近来总觉得有些乏困，食欲不振。大抵是伐虞将近，压力过大所致，他怕余迄费心，便没有提过。
李尽霜起了身，腿有些发麻，但他仍旧站的挺拔。余迄走过去点了几注香，也虔诚地拜了拜。
二人迈出了祠堂，往传送点方向走。
“其实小时候我并不聪慧，在同龄子弟中习武不成文章不练，一度固步自封。”李尽霜牵着余迄的手，怀念道。
“父亲知道后什么也不说，带我去骑马散心。母亲则告诉我只要做自己，不一定非要是什么贤才。至于课业，喜欢就学，不喜欢便换，无愧于自己就好。”李尽霜嘴角带笑，眼中伤感愈浓。
“族中几位堂表兄姐经常大老远过来带我一起玩，又变着新奇法子教我功课，后来我才慢慢开了窍……”
李尽霜越漫不经心地提起他和家人的深厚感情，余迄越不安。
她其实自很久前就隐隐猜到自己无法辟谷的原因——她大抵……是魔族。那日魔气入体时她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因为那缕气息太薄弱又经年累月掺杂了一些灵气早已变异。直到魔气发作，猛烈的魔气中似乎有一种熟悉感，与她原先体内气息相近，但她不敢确认。
她推测，自己并非属于现在这个世界，说到底来自数万年的末日。末日时世界崩坏，气息混乱，只有修士不分种族，万年后沧海桑田气息本源分化变幻，先暂时简单分成了灵气与魔气。或许末日与现在本源相差不大，而此魔气大抵同源不同支。她既然能对此魔气有反应，也许她就是现在所说的魔族。
余迄犹豫片刻，试探地问他：“尽霜，你恨所有魔族吗？”
“不，只有虞孚。若伐虞那日遇到了其他误入的魔族，我会手下留情。”
余迄不知为何竟然松了口气，愧疚感随之油然而生。
李尽霜目光冷冽，“唯有虞孚，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们之中或许有无辜的，没有参与杀戮我家人的魔族，可我的家人亲族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遭此祸害。若有误杀，一切罪恶因果由我来承担！”
余迄暗自心惊，又怜他背负太多。
余迄多希望他不是被着血海深仇纠缠去练剑，而是单纯因为热爱去修习。李尽霜拜入赵夺川门下，修剑进步飞速，再加之他悟性高天赋佳，到后来连余迄在修剑这方面都教不了他什么了。现在他缺得只是时间的沉淀和灵气的积累，他日只要突破境界，修仙界大能中定有他一席之位。
若无虞孚的出现，现在的他或许一生平顺已寿终正寝，也或许成了追求飞升的剑仙，总之不会是在每一次挥剑时都只能想到敌人头颅的复仇者。
而自己，即便她极有可能是魔族，也不一定选择恢复修为，哪怕能让她成为万万人之上，甚至比赵夺川还要厉害的存在。她有极品延寿丹，就以凡人之资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也未尝不可。她想和他过一辈子，更不想去触碰他的禁忌。她不要飞升成仙，她只要李尽霜。
余迄停下脚步，咬了下唇，抬头直直望进李尽霜眼底，“尽霜。”
李尽霜侧首，“小迄，怎么了？”
“尽霜，我其实……”余迄胸膛震如擂。
“嗯？”李尽霜微笑着耐心等着。
“……没什么。”余迄移开眼睛垂了眼睫，她还是说不出口。
————
魔界和修仙界交界来往通道俗称“门”，门并不稳定，且每次打开十分困难，得须几位元婴期高手合力，或是元婴期以上一人全力才得以开启。而仙魔界早有不成文的约定，元婴期以上修士不参与掺和下面的事，所以主要由扶归门的那几位元婴期修士打开仙魔入口伐虞。
虞孚灭族是板上钉钉的事，不仅是各宗各派联手，连魔界其余魔族都坐壁观上不会出手相救。此外伐虞前还做了周密安排，具体到了主要地区和魔修，主战修士各司其职。
伐虞的主力军还是各宗门长老和精英弟子，其他弟子主要增加灭敌气势，出不出战都可。即便途中受了伤亦可去指定的回程点疗伤，甚至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木回春都参与伐虞，以确保全员全身而退。
此次出战余迄和李尽霜都有参与其中，不过李尽霜是伐虞的核心之一，他要负责击杀十分之一左右的魔修，而余迄只负责在罕有虞孚族的区域巡查汇报情况即可。二人伐虞前夕各怀心事整夜无眠。
伐虞当日。
三位元婴期高手合力开了门，剩余元婴期修士在保护开门的三位的同时，带领弟子们进入魔界，不过几个时辰数千修士齐聚魔界。
魔界和修仙界的环境相差不算太大，只是夜晚要更幽暗诡异一些。天空暗紫红月高挂浓雾遮天，边境格外寂静，让本就严肃的气氛更加压抑。
不止是各怀信念的修仙界众人蓄势以待，连得到消息备战的魔修也整装待发。
得到领队发信后，众人各化作一道光飞向虞孚族所在的地界各地，散射在天空如波动的光柱。
李尽霜御剑飞到了自己负责的区域，立于他对面的数千蓝发紫眼的虞孚魔修蠢蠢欲动。
李尽霜看着乌泱泱的人群，他眸中寒光一闪，冲入魔群手起剑落，十数个魔修血液瞬时喷溅。
原来魔族的血和凡人、修仙者的血没什么不同。他们的血也是红的，也是由骨肉塑造的凡人之躯。
他杀了人，他想。
李尽霜没有复仇的解脱，只觉得沉重无比。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有心理准备，可现实要更残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杀人，和他们当年做过的事情一样。他杀他们时，当日族亲被杀的惨状同时在脑海中反复闪现，他们的求饶声求救声哀嚎和魔修的惨叫重叠。
李尽霜内心十分痛苦，自己对仇人下手尚且不忍，他们是怎么连几岁婴孩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的。
李尽霜心中压抑的恨意滋生，他闭上眼，用灵气定位，大开杀戒，所近魔修瞬息死亡。
到最后他杀红了眼，杀戮的快感和杀人的罪恶萦绕在他身边，逼着他在发疯崩溃边缘徘徊。
最后一个魔修倒下，李尽霜睁开了眼，血液从光亮的剑身滑落，自剑尖滴下融进深红的血海。数千尸体横陈，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他好似成了那片天地的修罗。
李尽霜茫然地站在原地，周围浓重的血气逼人，他好像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很想余迄，他非常需要她。
可她不在。
李尽霜硬撑着到了回程地点，因有鹤剑自带净化作用，他身上所沾魔血不过小半个时辰即消散了个干净。
不止是李尽霜，其他修士报仇的报了仇，分配任务的修士完成了任务，回城地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此次伐虞已几乎结束。
远处几个长老在清点人数，有小部分修士正在疗伤。大多数修士都沉默不语地站着，杀人的罪恶感让他们感到无比沉痛。
霍循也杀了近千虞孚，只是他要坦然得多。
霍循瞧着李尽霜失魂落魄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他许多年前第一次杀人大抵也是这个反应吧，但年岁太久了，他记不得了，也麻木了。再次杀魔他不会有太大心理起伏，只觉得作呕。
李尽霜对霍循勉强扯出一个苦笑，他强压下恶心和疲倦，整理起自己的情绪和衣着，不想让小迄为自己担心。
李尽霜思及此，突然意识到他至今还没见到小迄。他心道不妙，立刻在四周奔走，到处都找不到余迄的身影，李尽霜心中一凛，提起有鹤转身就走。
“门即将开启，你去哪？”霍循一把拉住他。
“小迄不在，我去找她！”李尽霜挣开霍循的手，义无反顾地往回冲，他知道余迄负责的大致方位。
“诶！”霍循往密集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又匆忙看了看结界的状态，似乎还有点时间可以用来寻找余迄。
他紧随其后喊道：“别急，我陪你一起去！”
李尽霜在主要的几处标记地点遍寻不到余迄，传讯晶在魔界又失了效。他心急如焚，正准备哪怕放弃回去的机会也要找到她时，有鹤剑发出剧烈的灵气震动，引着李尽霜朝某个角落走去。
不是都已经杀光了吗？这里怎么还会有虞孚。李尽霜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随着有鹤的引领绕过一个小山丘，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余迄。
除了发色和瞳色是虞孚族的特征外，其余都没变。既不是别人假扮幻化，更不是什么长相一样的魔族，她就是余迄本人。
他们虽未成婚，却已经算是半个夫妻了，日夜相对这么多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突然恨自己对她的熟知，他有一瞬间其实觉得他不认识这个人，都是自己在做梦。
余迄根本没料到李尽霜会猝然出现，她见到他时也是大惊失色，甚至那一刻魔气还在往她体内钻。余迄试图做些什么，可时间太短了，她只想到了逃避这一个选择。她害怕面对李尽霜，她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承担不了他知道她是魔族的后果。
她刚到魔界时铺天盖地的魔气就向她袭来，她穿越后消失的修为自主逐步恢复。魔气入体时，那种熟悉的气息让她确定了自己是魔族。
她下意识偏移了自己负责的区域，躲到了一个无人之地。余迄无比纠结，她脑海中闪过许多跟李尽霜解释的理由，无论李尽霜是何种反应都会让她畏惧，她的手心和额头都在冒汗。
而此期间，她的修为从辟谷恢复到筑基再到涨到了金丹期。只是同时间入体的魔气有限加之不稳定，她估计近期最多也只到金丹期了，不过假以时日她或许能恢复至原来的大乘期修为。
余迄感受着修为的高涨，她没有一丁点修为失而复得的高兴，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她隐隐有了答案。
余迄犹豫许久，还是拿出银镜对着自己的脸。圆镜因她手中暴走的魔气瞬间四分五裂炸成粉末，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为什么偏偏是虞孚族……为什么！
余迄在想，李尽霜也在想。
“尽霜……”余迄开了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
李尽霜面色惨白，他好像在一瞬间把关键的点都串了起来。他冷静得连自己都害怕，目光呆滞，头脑却奇异地条理清晰，他一字一句质问道：
“为何你来了我家不久，我全家就惨死于你同族手下。”
“为何你突然成了虞孚却不惊讶，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祭奠那日你是不是要跟我坦白？”
余迄大脑一片空白，张着口说不出话来，明明不是他说的那样，但她好像也无法否认。她的舌头她的声带所有发声器官都好像失了灵，恐惧填满了她，在流火击中她命悬一线时都没有如此恐惧。
李尽霜心中还有一丝侥幸，他在等她否认的答案，哪怕是用最拙劣的借口骗自己都好，他都认了，他都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她继续过日子。可余迄没有反驳，她的沉默叫他心寒不已。
李尽霜终于看向余迄，眼前有些模糊。
“余迄，你瞒骗了我多少啊……”
“不是的……”余迄无力地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瞳孔溃散，跟丢了魂一样。
“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我被灭族的，又是怎么在明知道自己是魔族的情况下还陪我演戏的？我的利用价值就那么高吗？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李尽霜无法想象最深爱最信任的人与灭族仇人密切相关，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从头到尾。
李尽霜心如刀割，到最后几乎是带了哭腔，颤声问她：
“余迄，你对我……有过……一丁点真心吗……”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为虐而虐，小虐一下，不会太多。
修仙界分广义和狭义，广义指所有能供修炼的地域，包括魔界。狭义指相对属于正派或是魔界对立的界域，类似于扶归门这种。
参考引用：
《中国古代的宗族与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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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魔界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