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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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石镇分为东、西两部分,当地人一般称作东村、西村。东村靠近河流,人口较多;西村位于半山腰,行走不便,只有孤零零几个小平房。
杜云在东村绕了一圈,顺便向附近的居民打探消息。
原本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这一打听,倒真被他找到了。
村头乘凉的老人家说,那司机叫常大强,从小住在西村,老母亲在十多年前去世了。他没什么熟人,只有同村的吴志杰愿意和他打交道。几年前出了那场车祸,也是吴志杰帮他处理后事。
杜云正和老人家聊的起劲,碰巧吴志杰从山上走下来,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包烟。
老板娘放下手中的报纸,一手接过钱,十分热情的与他攀谈。
“这不是老吴吗?几天没见,在家忙什么?”
“哎,别提了!还不是那老许,三天两头来找我的茬,要不是老赵拦着,我非把他打的亲妈都不认!”
那身材壮实的中年人叼起一支烟,掏了把口袋,没摸到东西,又把烟塞到耳后,低声骂了几句。
“你们哥几个感情好,这才多大点事,过几天就忘干净了。”
“好什么?那王八蛋早就想跟我撕破脸皮了!为了老常那块地,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老板娘啃了一大口瓜,摇着扇子问道:“不就是块地,能值几个钱?”
“你不知道!上个月厂里来了俩领导,想收了西村的地,改建成什么员工宿舍,出的价还挺高。老许听了以后,眼睛都直了,哪还管我们是不是哥们!”
吴志杰絮絮叨叨的骂着,忽然望见村里来了陌生人,立马清了清嗓门,热情好客的迎了上去。
“哟,小伙子挺面生,打哪来啊?”
杜云从刚才的话题缓过神来,不知该如何回答,就临时想了个借口。
“叔叔,您是不是认识常叔?我是他远房的侄子,家里出了点事,我本来想投靠他,可是……”
吴志杰瞪大双眼,连忙将杜云拉到远处,低声问道:“你叔是常大强?”
杜云点了点头:“对,是他。”
吴志杰叹了口气,也不知从何说起,安抚他道:“孩子,你还不知道吧?你常叔四年前出了车祸,他已经走了……”
“什么?!”杜云紧紧抓着吴志杰的胳膊,一脸不可置信,“常叔他真的……他怎么会……”
吴志杰没发觉不对劲,继续安抚道:“孩子,你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远?老常的房子还空着,不如你暂时住下吧?”
“好……谢谢叔叔,我实在是无处可去了……”杜云揉了揉眼睛,故意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来,跟我走吧。”
吴志杰把手放在杜云的肩上,一边走路,一边拍着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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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落到山头,村里光线昏暗,路上难免有些磕磕绊绊。路边零零散散滚下几颗石子,幸而坡度不高,勉强能站稳。
两人沿着山路步行了一刻钟,总算看到一个房屋的轮廓,这便是“老赵”家了。
吴志杰的两个哥们分别是赵猛、许温,他们三个住得很近,几乎是从小玩到大,虽然偶尔发生矛盾,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常大强则是住在最远的一角,他少言寡语,不善与人交往,除了出门打工,平时连家门都不出。
除了这四间房屋,后面还有一间闲置的空房,据说是赵猛的仓库,但他在屋里放了太多的杂志书本,已经变成了一间“书屋”。而赵猛本人也和名字不符,他没有吴志杰那么壮实,从外表看,像个平凡朴实的大学生。
在这几人当中,吴志杰最年长,其次是常大强,而许温、赵猛都是三十出头。只是许温脾气暴躁,赵猛性情温和,每当吴志杰和许温闹矛盾,赵猛就是两人之间永远的和事佬。
吴志杰送杜云到屋内,把四年前的车祸大致描述了一番,有些是报纸上能找到的信息,也有些琐碎的家事,例如常家某某亲戚不愿意借钱,某某亲戚假装不认识等等。
交代了一些事,也正好到了饭点,吴志杰见杜云还饿着,热情的回去准备晚饭。
待屋外没了人影,杜云悄无声息的关上门,开始仔细调查屋里的东西。
虽然过去四年,这间房屋依然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多亏吴志杰定期清扫,才没有让家具蒙上灰尘。常大强是个粗人,摆放物品十分的随意,但他的房间乱中有序,能看出一些生活的痕迹。
书桌的抽屉里压着几张照片,基本都是常大强和吴志杰等人的合照,也有他自己的单人照,只是他站立的角度有些奇怪,照片的右侧似乎空出了几毫米的距离。
这就对了。
车祸,西村的空房,还有这些照片,所有事物都缺失了一部分,这证明杜云的记忆不是臆想,那个追尾司机曾经真真切切的存在过,甚至被所有人遗忘。
“老吴!你是不是傻啊!”
屋外隐约传来男人的叫骂声。
杜云凑到门边,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外边随便来个人说是老常亲戚,你就信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来骗老常遗产的?!”
那人的语气夹杂着愤怒。
“你小点声!我看这孩子才十七八岁,年纪这么小,怎么会是骗子啊!”
这回是吴志杰的声音。
“放屁!这年纪还是孩子吗?你就不怕他是贼吗!”
那人又接着吐了几句脏话。
“老许!你够了啊!你还不知道老常家里什么情况?能被骗走什么玩意?我看你是怕房子被人截胡吧!”
“我呸!你又在这给我胡说八道!”
两人在远处拉扯了几回合,谁也不肯低头,最后还是赵猛将两人分开,小声劝了几句,这才停了战火。
杜云观察了好一阵,随后回到里屋,假装在收拾床铺。
不一会儿,赵猛端着一盘饭菜走了过来。
“小兄弟,实在不好意思,老吴和老许又吵了一架,今晚是不会来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们又要吵架。”
杜云真心实意的道着歉,用余光瞟了眼赵猛,发现他确实有些年轻。
在这浑浑噩噩的几年里,杜云见过各式各样与赵猛同龄的人,但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外表朝气蓬勃,眼神中却流露着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