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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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的蚊虫在半空飞舞,不远处的窗户掩着一条缝,让吵闹的蝉鸣声穿透进来。
讲台后面坐着监考老师,半搭着胳膊,脑袋已经垂了下去。
一支笔戳了戳杜云的胳膊。
杜云小心翼翼的扭过头,用口型问道:干什么?
后座的大块头用笔指着空荡荡的考卷,无声哀求道:好哥们,快救我!
杜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不擅长社交,平时在班上几乎等于隐形。恐怕只有在这种紧要关头,才会冒出这么一个人,向他寻求“帮助”。
几分钟后,他将一张写满答案的纸条递给了后座。
不论结果如何,他总会选择“帮助”别人。
最懦弱的行为莫过于此吧。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教室逼近,杜云连忙埋下头,在草稿纸上胡乱画了几道线。
监考老师的视线升了起来。
“请问哪位是杜云同学?”
杜云缓缓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向来古板的教导主任,她的表情有些怪异,两鬓的碎发被汗水贴在脸上,圆形的眼镜东倒西歪。
“是……我?”
杜云不情愿的站了起来。
教导主任微微点头,干着嗓门问道:“考完了吗?你出来一下。”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杜云迅速跑出教室。
教导主任轻轻掩上门,双手搭在杜云的肩上,低声道:“孩子,你父母出了点事,我送你去医院一趟。”
杜云瞪大眼睛,肩膀不自觉的颤了颤。
“老师,他们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孩子,相信老师,会没事的……”
教导主任拉起他的手,自己的手里却直冒冷汗,捏的杜云手心打滑。
除了父母,杜云从未感受过旁人的关怀,这样的关怀使他感到害怕,似乎是一种不详的征兆。
教导主任家境贫寒,只有一辆生锈的自行车,她每日将自行车的表面擦的锃亮,装作是一辆新车,可当她踩下脚踏,“吱呀吱呀”的声音总会让它暴露无遗。
杜云坐在后座,两手死死的抓着坐垫,眼睛不知在望着什么,只能听见车轮“吱呀吱呀”的叫着,在耳边轰鸣。
“杜云,杜云……”
噪声似乎停了,剩下的只有教导主任的呼唤声。
杜云缓过神来,身体僵硬的下了车。
眼前是一家大医院,他很少生病,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
教导主任带他绕过弯弯曲曲的走廊,最后停在急诊室前,向里面的医生询问情况。
杜云转过头,看见隔壁病房有两张白色的床,上面躺着两个人,被白布盖过头顶,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不知不觉间,他已站在床前,两侧的白布被他扯下。
左边是他的母亲,右边是他的父亲。
病房外隐约传来教导主任和医生的争吵声。
“你说什么?什么叫无法挽回?!”
“实在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怎么会这样?请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们很理解您的感受,真的很抱歉,节哀吧。”
杜云低头看着母亲,她的脸像是抹了一层粉底,美丽而又凄凉。
记得昨夜,母亲还靠在桌边,笑着对他说:“只要你这次考得好,我们就去陕西旅游。”
为了准备这次旅行,他们开着小轿车经过某个十字路口,被卷入一起无端发生的车祸中。
“杜云!你怎么——”教导主任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变成了一声惊叫,“天啊!”
杜云僵硬的转过头,两腿不听使唤的退了两步。
……
“我们的宝贝上初中啦!想要什么礼物呀?”
“你妈明天出差,咱俩出去喝一杯?”
“你爸就是个缺心眼儿的,他自己连菜都不会炒,没事儿教你下什么厨啊?丢人!”
“你说你怎么又被人欺负了?不是跟你说了吗,小打小闹告老师,闹大了就给他一巴掌扇回去!咱可是爷们!”
“老杜你烦不烦啊,宝贝儿子说了算,去陕西就去陕西!”
“我跟你妈出去买东西,下午的考试认真一点,差一分都不行!”
无数对话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交织,这一刻,仿佛曾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或许从现在开始,这才是他的人生。
一个寒冷、孤独的人生。
·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打开家门。
温馨的小屋,墙上的照片,各个角落陈列的家具,在此刻都失去了原有的温度。
冰箱里还有几道剩菜,杜云拿到桌上,眼神呆滞的望着盘子,迟迟不敢动筷。
车祸的起因,是两辆高速行驶的车辆追尾,杜云父母的轿车从一旁经过,被那两辆车撞翻。第一辆车的司机当场身亡,追尾的司机仍在昏迷,这场事故还需要后续的调查。
他不知道该去恨谁,只觉得心里莫名的空虚。
他将剩菜原封不动的放回冰箱,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合上眼,不争气的泪水从眼角流下。
他再也没有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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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云的亲戚很少,近亲只有一个姨妈,以前见过几面,人还不错。杜云只有14岁,监护人的责任便落到了姨妈的头上。她从另一个城市赶来,不仅接过了担子,还把杜云家的房子卖了。
后来杜云才明白,姨妈好赌,在外面欠下了不少债务,每次见面都是提着礼物来求人。现在杜云的父母不在了,她终于有了登堂入室的机会。可惜留下了杜云这个累赘,否则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姨妈住着家里的老房子,屋里只有一个卧室,她给杜云铺了条毯子,自己睡在角落的单人床上。
老房子附近也有一所中学,她便替杜云做了主,把学籍转到这所学校。
杜云没说什么,默许了她的行为。
他的家早就没有了,在哪里生活都没有区别。
只是他躺在那条毯子上,偶尔会梦见父母出车祸的场景,呛鼻的汽油味,漫天的火焰,周围的一切历历在目,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
他期盼着姨妈带来任何关于车祸的好消息,比如——追尾的司机被判刑。
但事实上,从他搬家的那天起,就失去了关于那个司机的一切消息。
杜云试图联系原来的教导主任,也翻阅了报道那场车祸的报纸,答案都是一样的。
——根本没有追尾的司机
这个人,从杜云的世界里烟消云散,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