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饶是黎光怎么闹怎么说,程凌君也没有带他去关月家。
他发现,他现在无法面对关月。
过去他一直觉得他是在帮助关月,关月失忆了,又没有别人愿意帮她,而她又似乎如刚出壳的雏鸟一般,把他认作救命的稻草,他自觉没有多少能耐,但能帮一点是一点。
可到了现在,他哪里还能帮上她了?反倒是关月,为他做的事情更多,却还只是一味的说要报答他。
真要报答,应该也够了吧。
程凌君觉得,再这样下去,会有一些他也无法预料的结果发生。
于是他开始躲着关月,关月是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的,他便提早一些出门,回来的时候也晚一些,可两人住在对面,想完全避开显然是不可能的。
几次他看见关月急匆匆从家里出来,似乎有话想和他说,可他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实在正面迎上了,也只是点点头,在她开口前低下头和黎光说话,这样关月也无法插进来了。
他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关月那黯淡失落的目光,他也只是咬一咬牙,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可关月放在门口的水桶和菜,还是让他没办法不动容。
关月大概也知道他在躲他,因此也渐渐少出现在他面前了,可每隔两三天便会放在他家门口的东西,都在提醒着她的存在。
自从第一次他为关月引路,关月把她的水都给了他之后,后来,他家里的水都是关月帮他挑的,那时只是以为关月急切的想报答他,所以便也接受了,想她一段时间后便不会再帮他挑水,可一段时间后又是一段时间,直到今时今日,她还在帮他挑水。
两个人住在对门,做点什么事都很难瞒过对方,程凌君家里的水什么时候用完,关月甚至比他还要清楚,那水就像有感知般从天而降,根本不需要程凌君去操心,他只需要做的就是把水抬进去,倒进自家的水缸里,再把空的桶放门外即可。
这一直以来都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只是如今程凌君看着这样的默契,却觉得分外刺眼,不仅如此,那根刺还刺到了心上。
他该拒绝她吗?他早就不该让她一直帮他送水的,只是说了几次,关月总是满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挑水很简单,她每天都要挑好几趟水,不单单自己喝,还有种菜养鸡都需要水,帮他挑个水只是顺便的事。
程凌君被她的话说的也是动摇了,可如今想来,也还是麻烦了别人,别人不在意,他却不能不在意的。
只是跟关月待一起久了,都忘记了分寸,他实在不该再继续陷下去。
程凌君关上门,想当作没看见这些东西,一回身,看见黎光又是惊讶地看着他。
“爹,你这是……”黎光不解地开口:“你这是和关姨吵架了?”
黎光倒是不知道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前几天还好好的,爹会带他去关月家看小兔子,还会坐在院子里和关月说说笑笑,爹把关月的衣服带回家缝补黎光也看见了,那时他还记得爹紧张到结巴地说,是接了关月家的活帮她缝的。
爹做绣活能挣钱黎光知道,但爹只是接了关姨的活,怎么就这么紧张,难道她的活比较难做吗?黎光没明白,只是点了点头,便跑到院子里玩了。
程凌君摇了摇头。
黎光又问:“那是关月她不给钱?”
程凌君差点笑出声来,反问道:“要是她真的不给钱,爹是不是要和她绝交?”
黎光还真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程凌君并不催他,反倒希望能从黎光口中说出一些……一些什么话?他也不清楚。
黎光用自己的小脑瓜子努力想了之后,才道:“那她有点坏了,不过可能是她没有钱,就当她欠爹的,看她以后给不给,要是不给爹以后就不给她缝衣服了,至于绝交……关月不是也帮了我们很多忙吗?就这样跟她绝交,关月就太可怜了。”
程凌君听他说了这么多,忍住嘴角越来越大的笑意,看来黎光真的很懂事理了,他也没有白教黎光,柳娘子的私塾也没有白去,小小年纪就已经能明辨是非,只是竟然说关月太可怜了,他怎么觉得她太可怜了。
程凌君道:“她给了爹工钱,小光放心,没有欠着,不过爹不明白,为什么绝交了她就太可怜了?她现在也不需要我们帮她忙了,她有自己的菜园子有自己的鸡舍,说不定还攒的挺富的呢,小光哪里看出她可怜了?”
黎光呆了呆,“可是,可是她只有一个人,我还有爹,我们要是和她绝交了,她怎么办?”
程凌君愣住了,他没想到黎光是这么想的,是了,他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却全然忘了对方,关月对他,对黎光都没有任何过错,还一直觉得承他恩惠实多,她只是觉得在回报他,他却这样待她,未免也太过凉薄。
黎光抬头看着爹,摇着程凌君微凉的指尖,道:“爹,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程凌君空茫着看着远处,“只是觉得,怎么做,都好像做的不对,小光,你说……”
“嗯?”黎光等着爹接着说下去。
可程凌君却没有说话,只是出神似的看着别处,不知在想什么。
黎光觉得爹好像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对他还是一样好——除了不带他去关月家看小兔子,但他也不吵着要去了,因为爹说天冷了小兔子都回窝里睡觉去了,不能随便去和它们玩,不然会被冻死,黎光不想小兔子冻死,虽然想,可也没再缠着爹要去看。
本以为爹和关月吵架了,爹不理关月了,不过那天爹问了他之后,又开始和关月说话了,两人见了面,爹还会主动和关月打招呼,问几句话,再带着他离开,还会接受关月放在门外的水和菜。
但黎光总觉得爹对关月的态度不一样了,以前会高高兴兴地说很久话,现在只是说一会儿,就借口说家里忙回家了,回到家却也没见爹忙什么,有时还会坐在院子里发呆好久。
黎光有些担心,只能多帮爹爹做一些事,这样爹就不忙了,只是他人小力气短,做不了多少活,有次差点被灶台里的火烧了眉毛。
程凌君赶紧让黎光远离灶台,急道:“你冲这么前做什么?!”
黎光又是惊吓,又是被骂,两眼泪汪汪地道:“爹每天都说忙,小光就、就想帮一下爹……”
程凌君愣住了,他缓缓抱住黎光,道:“爹不忙,爹只是……”
黎光抽噎着,“爹只是什么?”
程凌君垂下眼睫,“爹只是……不想和她多说话而已。”
“为什么?”黎光不明白,又没有吵架,又没有发生什么事,“爹讨厌关姨?”
程凌君问:“小光讨厌她吗?”
“以前挺讨厌的,现在,没那么讨厌了,”黎光傲娇道。
程凌君笑了笑,“现在怎么不讨厌了?”
黎光有些扭捏道:“现在她说话没以前那么让人讨厌了,也会做很多事,不是无赖了,还会给黎光看小兔子。”
“最后一件才是真正收买了你的事吧?”程凌君笑。
“才、才不是!”黎光急道:“我是说她不一样了,夫子说过,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我,我觉得她也不是坏人……”
黎光越说越小声,好像羞于承认自己觉得关月是好人一样,他觉得爹一定是故意问他的,他以前就就说关月是无赖流氓,现在他又说关月是好人了,爹一定是故意取笑他。
可黎光等了又等,没听见爹笑话他,他抬头一看,爹正含笑地看着他,道:“是啊,她确实不是以前的那个关月了……”
以前那个流氓关月,他都几乎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现在她勤快,努力,甚至带着一些腼腆的模样,如今想起她失忆前做的事,竟仿佛前尘旧梦,泯灭于尘埃中。
其实一开始和关月相处,就像是和屈娘何叔他们一样,只是偶然间遇到,都是一时的心软多事,才和他们掺和在一起,但屈娘他们和他只是在那一刻并肩,随后便分了开来,各自过自己的生活,而他却渐渐融入了关月的生活中,渐渐的,也不再是施恩和受惠的关系。
他在她身边,感觉到了以前从未有的感受,他不再是谁的儿子,谁的夫,而是程凌君自己,他可以放松的笑,也可以把心底最不愿示人的秘密倾诉出去,而说出去的时候,得到的不是雷霆暴雨,而是他也没想到的春风化雨。
他承认自己在那一刻被触动了,本以为只是剖析自己,即便不是徒惹笑话,也是会叫人摇头拍案,但对方却不在意这些,只是担忧他的身体,说实话,他的爹娘在初听他和离的时候,并不是问他为何和离,那黎家又是否有错,而是火冒三丈,骂他冲动无头脑,险些要撵着他去黎家上门道歉。
一边是从小到大陪伴着的亲人,一边却是只相处了不足半年的陌生人,他就像涉水无涯的鸟,终于找到了一片可供栖息的陆洲,却又觉得自己不配驻足而流连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