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反向悬赏

匿名十万悬赏的消息挂在耳边一夜,像一枚小小的铁钉。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天色还没完全亮,宋筠把办公室的百叶拉到一半,桌上摊着三样东西:一部旧型号手机、一只一次性号码卡、一个掌心大的蓝色定位器。她做事的节奏向来是——先把“我在哪里”这个问题从现实里切出来,变成能定价的幻影。

旧手机插卡开机,绑定了她调查所的公开座机号,通讯录里只存了一个联系人:“交付点”。她把手机设置成在连上公共Wi-Fi时自动上传位置信息,并挂上一个可被常见“定位赏金平台”抓取的开放接口。

“你是诱饵。”她对着手机低声说,像在跟一条鱼打招呼。

七点半,安秋拎着早餐进门,头发湿了一圈,“平台那边打听到了。发你定位悬赏的账户用的是虚拟邮箱,注册IP在城西。然而,买家对接的‘中介’ID——以前做过找人业务,和仁泰保全的外包群有交集。”

“价码?”宋筠咬开面包。

“一口十万,写着‘不限手段,只要活坐标’。接单者两人以上。平台规定是买家预付三成,完成后结余。匿名的。”安秋顿一下,“我们合法能拿到的就是这些。要更深,只能‘买单’进去。”

“买。”宋筠擦擦手,“花钱买证据,比白给面子划算。你用备用身份走一单,目标写我旧手机号码。约他们用平台内置聊天,截图留存,做司法存证。”

她抬手,又补了一句:“记账。”

安秋挑眉一笑:“明白,花出去的都得回来。”

八点一刻,旧手机被放进一只不显眼的帆布袋,连同蓝色定位器一起,随着一杯外带咖啡,被宋筠平静地遗落在城市另一端——市北旧展贸城的二层过道长椅上。那里监控密集,人流多,最适合让鱼先尝到味道。

同时,她把真正用的工作机设了双重路由,反向过滤掉任何未经许可的定位请求,像从水里抽掉鱼线。

九点整,她在庇护中心楼下给阮可打了个电话,确认对方按时上了“志愿活动”的签到。又给媒体朋友发了一条短讯:【如果今天下午你们有空,可以守在展贸城东侧停车场。可能有故事。】

对方回了个眨眼的表情:【有故事就有篇幅。】

十点零七分,旧手机的位移图上跳出一枚红点——有人靠近,抓取接口被触发,三次,来自不同设备。

十点十三分,安秋发来平台截图:**中介ID“南峰_二号”**接了单,把进度状态改为“线下实施”,并在聊天室里给出一句话——【下午四点交付前坐标,不面交,停车场五层。】

南峰。这个词像一块石子落水,涟漪内侧浮出几段记忆:仁泰保全东二环外包点的微信群名叫“南峰项目组”;而前天她在林岸大楼门口抓到的那名疤脸,从口袋里掏出的门禁卡背面,印的也是“南峰”。

宋筠把钟表拨快了一格。

“安排。”她给自己下指令,“场地、光、第三方、退路。”

她给展贸城的物业经理打电话——那是她两年前做“货运纠纷”时积下的人情。她开门见山:“今天四点,五层停车场可能会有人交接违法取证的坐标。我要你给我两样东西:角落位的摄像头角度临时调整,以及拍摄原始视频的时间戳校准。我会把所需手续发过去。”

物业经理沉吟:“你要抓人?”

“我只要拍人。”她语气稳定,“剩下交给需要它的人。”

她又给常合作的律师发消息,让对方准备好一份第三方存证委托;给媒体朋友发第二条:“从西门上五层,别开灯,长焦别抖。”

然后,她拨通魏珩的电话:“你们的人盯‘南峰’。如果他们出面,你负责交接;如果是他们的外包痕迹,你负责‘记账’。”

“记账?”魏珩疑惑。

“给对方开票——侵害合法权益的账单。你们不想走到台前,那就用你们的法务走。这张账单越贵越好,越具体越好。”

她停了顿,“另外,给你一个前置信息:向禾在找我的‘黑料’,你的董事关系里,谁和他走得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魏珩压低声:“你是怀疑……”

“我不怀疑。我等价。”她挂断电话。

——

下午三点半,展贸城五层停车场风像闷热的潮,水泥地印着轮胎黑痕。靠角落的一支摄像机刚被物业调整了角度,镜头覆盖到最尽头那排阴影。

宋筠提前十五分钟抵达,穿黑色连帽衫,边缘压得低低的。她把一只无标志的牛皮纸袋摆在地上,袋口露出三份复印件——那是她故意放大的“身份证复印件用途表”,上面用红笔划出了“话费卡/分期/押证”等字样,看上去像要交换的“资料”。

她在牛皮纸袋上方的横梁拴了一枚超小的针孔,电量足够四小时,传输到她车里隐藏的接收器。她不留在袋子旁边,她躲进两根柱子之间的黑影,身体保持最节省力气的姿态,像一只耐心的猫。

三点五十,一辆白色面包车出现在斜坡口。车身洗得干净,号牌贴着薄膜。它绕了一圈,选了离牛皮纸袋两位车距的位置停下。驾驶位下来一个人,身材高,伞沿压低。疤脸,从伞影下露出一道浅白的斜线。

副驾驶位也下来一个青年,穿灰色卫衣,脚步轻,左手拎着包,右手大拇指摩挲着手机边缘,那是惯常盯盘的人才有的无意识动作。

“照计划来。”青年低声说,声音经由水泥墙反弹,被针孔收了个清楚。

“谨慎点。”疤脸朝四周看一眼,视线扫过她藏身的柱子,停了一瞬,没发现什么,转身去拿牛皮纸袋。

“等等。”青年把他拦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探测器在纸袋上方晃,判断有没有电子设备。探测器亮了一下红灯。

“有东西。”他说。

宋筠在阴影里弯了一下嘴角——红灯是她故意留给他们的。猎人需要一点安全感,才能继续走进你摆好的圈。如果太干净,他们会扔下东西立刻走。

“拆。”疤脸蹲下,把袋子移开两厘米,解开袋口,把三份复印件抽出来,另一只手抬起,去摸袋底。

“停。”青年却把他按住,“先交差。”

“客户要坐标。”疤脸皱眉。

“坐标就在我们手里。”青年抬手机,对着牛皮纸袋的位置点了一下,“平台给的单子说不面交,我不跟规矩玩。”他用微信拍照,留了当前位置,手抖得非常细微。

宋筠看到了他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平台内置聊天的头像显示为“南峰_二号”,对方的新消息写着:【先给预览坐标,再给余款。】

青年嘴角抽了一下,像在忍耐。他把预览坐标发了过去。

三秒后,对话框里跳出一个付款界面,进账数额被马赛克挡住,但时间戳在。电子证据最怕没时间,今天她有的是时间。

“拿。”青年松手。疤脸把袋底翻起来,摸到一枚薄薄的小块——针孔。

“有摄像。”他冷声,“丢了。”

“丢。”青年点头。

他们把针孔拔断,干净利落。

宋筠在阴影里轻轻呼一口气,手指压到袖口的另一枚开关——第二枚针孔开始工作,位置更高,角度更斜,拍到他们的侧脸轮廓和手机屏幕上微亮的那条“南峰_二号”。

她从柱影里迈出一步,声音像从空气里打开一扇门:“两位。”

两个人同时回头。青年第一反应是把手机扣进兜里,疤脸则微微侧身,手挪到腰间——他也许带了什么,但不该在这里用。

“你们要的东西不在那袋子里。”宋筠把帽檐推上去一点,让脸落在灯下,“也不在我身上。”

青年眯眼,“你是谁?”

“你们的目标。”她淡淡笑,“十万的那位。”

一瞬间的静默像背风的湖面。

青年很快镇定下来,脸上堆起职业性笑,“我们只拿东西,不问人。站远一点,别挡路。”

“可以。”宋筠抬手,掌心空空,“谈个价?”

疤脸与青年对视了一下,没说话。

“我出二十万,买你们的上家信息。”她把“上家”两个字说得细,“不是你们的客户坐标,是你们的中介链——谁把这单转过来,谁在平台开店,谁跟仁泰有群。”

青年笑了一声,“姐姐,你这是逗我们。我们吃这碗饭的,能把碗递出去吗?”

“不是递出去,是转手。”宋筠平静,“你们交付坐标,拿十万。我买你们聊天记录与付款凭证截图,再给二十万。你们两份钱都拿,亏吗?不亏。”

她顿了顿,“而且,我不看你们的真名,我只要能证据链闭合的ID与时间戳。这东西,你们随手就能给。”

青年盯着她,眼里掠过一丝犹豫。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边缘交易;可边缘的人最懂风险。

“我们怎么信你?”他退半步。

“第三方托管。”宋筠不紧不慢,“司法存证平台做中介,你们把聊天和收款截图上传到专用链接,平台生成哈希与时间戳,我确认后,钱从平台走。全程对你们匿名,我只拿到证据副本。你们如果怕,我可以把对价再拆两步。我出价,但我定规则。”

“规则?”疤脸开口,声音粗。

“对。”她的语气轻得像水,“你们要价,我也要价。你们给坐标,我给钱;你们给上家,我给双倍的钱。你们不出牌——我就把你们两位今天在五层的‘站姿与鞋底图案’交给我合作的媒体,画出来。拍鞋底不犯法,画图也不犯法。”

她把手机举起来,屏幕上是刚才针孔拍下的侧脸轮廓、疤脸的门禁卡角落、青年微信界面的那行“南峰_二号”。

“与其赌我是不是现在就发,不如想想这三十万要不要拿。”

空气安静了一秒。

青年喉结上下动了动,终究压低声说:“二十万太少。”

“你们有两个人。”宋筠看了看表,“三十万封顶。再往上,你们要把真名给我,那就不是你们愿意的了。”

青年吸气,伸手从口袋里掏手机,“十分钟。”

“八分钟。”宋筠纠正,“停车场管制十五分钟一轮,此刻是整点后的第七分钟。”

青年嘴角抖了一下——他讨厌被安排。然而,不被安排不是没有规则,是自己选择承受什么规则。

他点开平台,手指飞速滑动。疤脸戒备地看着四周,手始终没离开腰侧。

第六分钟,安秋发来内部通讯:【上家确名:南峰客户_2。绑定的企业邮箱后缀与仁泰外包项目一致。】

第七分钟,媒体朋友的短信跳进来:【五层角落,我们拍到两张清楚的侧脸与你手里的屏一致。】

第八分钟,青年抬眼:“链接发你邮箱了。我们只截了头像、对话、时间,没有个人信息。钱呢?”

同时,宋筠的邮箱收到司法存证平台推送。她点开,看见聊天框里“南峰_二号”的头像是一张裁切过的山徽,付款界面后面遮了金额,但路径在——平台钱包—中介账户。

“到账三笔。”她回,“你们查。”

青年扫了一眼手机,眼睛在某一刻真正松了下来,眉头像被解掉一根线。他把牛皮纸袋“啪”地一声丢回地上,“愉快合作。”

“愉快。”宋筠点头。

两人转身要走,斜坡口忽然驶上一辆黑色轿车,减速、熄火、四个车门同时开——林岸风控的人,动作极齐。

青年立刻变脸,疤脸握紧了腰侧,脚下退到车背后。

“误会。”宋筠先开口,她抬起手,掌心向外,“你们的人只拍照不碰人。我们这边也不碰人。”

她对青年说:“交易结束,你们可以走。至于你们的上家——他们欠我的,还早着。”

青年盯了她两秒,像要把她的脸刻下来。然后他一把拉住疤脸,上车,面包车轰的一声冲下斜坡。

林岸的人没追,魏珩从黑车后下,远远朝她点了一下头,算是默契。

“证据?”他走近。

“邮箱。”宋筠指了指,“你们法务开账单吧,收件人写:仁泰保全·南峰外包项目。”

“账单的名目?”

“非法委托定位、**侵害、平台共谋。明细按你们的最高标准来。”她冷淡,“贵一点,才有人疼。”

魏珩低笑,“你这叫抬价。”

“这叫回收。”宋筠淡淡,“把昨天在我这儿花的,今天从他们那边拿回来。”

——

傍晚,她回到所里,灯没开,天光在百叶间切成条纹。

邮箱里堆着新邮件。安秋的:【‘南峰客户_2’与‘初旭’在去年九月有过转账往来,标注“物流咨询”。】媒体朋友的:【我们准备做一期“赏金定位灰链”的报道,需要你的评论。】

魏珩的:【林岸董事会确认:顾植(高管助理)与仁泰外包主管私交密切。顾植否认知情,但我们已冻结其账户。】

还有一封匿名邮件,标题只有四个字:“别再查”。内容是一张九年前的旧图片残角,像是从某张合照剪下来的边。边缘有一截蓝色的笔划,笔画落在纸上,力度很重。

宋筠靠在椅背,慢慢放大那张图。残角的纸质与她手边那张旧模特卡的纸质几乎一样,纹理甚至有同样的“毛边”。

她把抽屉拉开,取出那张模特卡,又把两张纸叠在一起,鼻息很浅。

不喜欢被安排。

她忽然很清楚地记起九年前的一个夏夜,屋里风扇吱呀,姐姐用蓝笔写字,写到“不”字的时候,笔尖重重一顿,纸面陷下去一点,那一下的气息像穿过时间的针。

手机震动,把她从记忆里拉回来。安秋发来短讯:【平台那边有人在清洗“南峰_二号”的聊天记录。幸好我们已经做了哈希存证。】

宋筠回了一个“好”字,把两张纸收好,关了抽屉。

她打开电脑,敲下两封邮件。第一封给媒体朋友,只有一行评论:“任何把人当坐标出售的生意,最后都会被算一张更贵的账。”

第二封给向禾:《律师函》,主旨明确,要求其删除抹黑内容,保留追究侵权责任的权利;附件里夹着“南峰”与平台中介的取证摘要,抄送了两家律所与一家公关公司。

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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