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一层细密的灰网,从高楼檐口垂落,把城市钉进一口无边的冷水井。
宋筠把伞收在门口,抖掉水珠,推开“筠象调查”的玻璃门。门背后那块金属名牌被擦得很亮——等价追踪 / 明码标价 / 预付不退。她每次回到所里都会看一眼,像把手放到脉上确认心跳。
屋里安静,灯光被昏黄的灯罩削得温驯。咖啡机上还冒着一点白气,文件柜散着纸张特有的干涩味。接待桌前坐着一个女人,发尾湿透,紧紧抱着包,像抱着最后一块木头。她的手里攥着一张照片,边角被反复摩擦,白得发毛。
“宋小姐,我想找我女儿。”女人开口,嗓音像旧录音带,带着沙砾。
宋筠把外套搭到椅背,坐下,笔记本划开新页。她看人总是先看眼睛——眼睛是一个人的价格表。这个女人的眼睛里装满绝望,绝望通常很贵,可这人身上没有钱味儿。
“基本信息。”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姓名、年龄、失踪时间地点,与家里最近一次冲突。”
女人有些慌乱地从包里翻出一些纸,“我女儿叫阮可,十七岁,高二。三天前放学后没回家,电话从晚八点起关机。她最近、最近……和我吵过两次,是我不让她去做什么兼职……我怕不安全。”
宋筠写字的速度很稳,像在记一串编号。她不做共情,她做记录。
“委托金。”她翻过一页,抬眼。
女人怔住,“我、我能先欠吗?我手上只有两万……”
“不能。”宋筠合上笔记本,“等价追踪,不讲价。你给得起的,我会找到;给不起的,就当没发生。”她把话说得平平直直,好像在读条例。
女人脸色一下更白了,唇角抖了两下,没有哭,只是站起身,像不知往哪走。她把照片放在桌角,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不敢拿回去。
门被风顶开又关上,铃铛轻轻一响。
宋筠把那张照片拿到手里——少女站在篮球场边,阳光晃得人眯眼,鼻梁俏直,眼尾微挑。眉眼间那种清亮的冷硬线条,和宋筠记忆里某张脸重叠了一秒:宋徐,二十岁,九年前夏天失踪。
她盯着照片看了两秒,把它扣到桌上。
她不允许记忆随便上岸,这是她这几年练出来的本事。情绪不能兑付,只有情报能。可手指却在照片背面停了一下,背面用蓝笔写着一行字:“我不喜欢被安排。”
宋筠拿起手机,给刚才那位母亲留在登记表上的微信发了一条消息:【回头联系我,报价按你的能力来。】
这句“按你的能力来”是她极少开的口子。她不是做慈善,她是做账——不同客户能力不同,她的定价也不同,但始终要有对价。
消息发出去,她把照片夹进资料夹,正准备去冲杯咖啡,玻璃门又开了。
来人踩着一地雨声,雨伞落在门口塑胶垫上,滴答作响。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头发梳得服帖,穿着一身不出错的深灰西装,手里提着公文袋。他笑意周到:“宋所长,久仰。”
宋筠抬眼看他,视线很短地在他袖口停了下——定制衬衫,但纽扣缝线有拉扯的毛边;表面客气,其实急着用人。她把椅子拉远了一点:“有事简单说。”
男人自报家门:“魏珩,林岸风控部。公司内部有一单异常转账,牵涉一位高管。我们需要私下了解真实去向。报价随你开。”
“时间?”宋筠问。
“越快越好。三天内有董事会。”
她没有立刻接。她把魏珩的名片翻了翻,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走法院?”
“证据还不足,且不宜走外部流程。”魏珩的笑没有变,他知道她在衡量,“宋所长口碑在业内……独立、有效、守口。”
这几个词都是钱。
宋筠端起桌角的玻璃杯抿了口水,“规则你知道。预付不退,途中增加需求另算。查到的东西,只交给你们,不保证会对你们有利。”她顿了顿,“你们风控,应该明白‘不保证有利’的意思。”
魏珩点头,“能接受。”
宋筠报了一个高得不太好听的价格。男人只犹豫了两秒,答应。
她把合同从抽屉里抽出来,点开打印机。打印机吐纸的时候,玻璃门又敲了两下。宋筠看了一眼监控屏——门外站着一个短发女孩,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浑身是湿的。
“有人?”魏珩转头。
“等一下。”宋筠把合同递给他,“签字、转账,前台等我十分钟。”
她开门,让那女孩进来。女孩眼白发红,像憋着一肚子的雨。“你是宋筠吗?”
“是。”
“我妈来找过你,对吗?”女孩拽紧书包带,“她叫阮青。我是阮可。”
宋筠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她把女孩引到一旁的沙发,“你自己来了?”
“我偷看了她的聊天记录。对不起……”阮可吸了吸鼻子,“她总是替我做决定。我不想再被安排。”她说这句的时候,眼睛像月台边一条冷硬的铁轨。
宋筠想到刚才照片背面的那句话,指尖敲了两下茶几。“你为什么离家?”
“我在做短期模特,她不同意,觉得乱七八糟。我只是想自己挣钱,离开家一阵子。我住在同学那里,没失踪。我就是……不想回去。”她压低声音,“但是这两天有人跟着我。一个黑伞男,我在地铁口甩掉过一次。”
宋筠拿过她的手机,“有照片吗?”
“只拍到背影。”阮可翻给她看,是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男人个子高,雨伞把脸完全遮住,手里拎着塑料袋,走姿很正,没有明显特征。
“你来找我是想让你妈别找你,还是想知道跟着你的是谁?”
“两个都想。”阮可有点怯,“我知道你收费很高。可是……我可以做证人,我知道一家地下工作室,他们给未成年接活,还收身份证复印件。我可以告诉你地址,做你需要的……证人。”
做证人的价值,通常比委托金更好用。证人能在某些关键节点上撬动执法,或者撬动舆论。宋筠沉默两秒,把魏珩那份合同往回抽了半公分——她在心里排优先级,两个项目的难度与回报比在天平上来回移动。
“这不是帮忙。”她最终开口,“这是交换。你给我地下工作室的证据,我给你一个‘有限度消失’方案:在一定时间内,你母亲联系不到你,但你的安全由我负责。期间若发生意外,我只在司法允许范围内担责。”
阮可显然听不懂后半截法律术语,但她听懂了“交换”与“安全”。她努力点头,“我同意。”
宋筠起身,“把你知道的一切写下来,不夸张、不省略。写完给我。你在这里等半小时。”
她去前台那边处理魏珩的合同。魏珩已经签好字,转好账,坐姿一丝不苟。“宋所长,这单能排前吗?董事会那边……”
“你们这单三天内给初报。之后看你们能不能再加价。”宋筠说,“但今天下午我不动你们的案子。”
魏珩愣了下,很快笑起来,“明白。专业的人都会有排程。”他起身,“期待合作。”
人一走,办公室又安静了。雨打在玻璃顶上,像一串算式在黑板上快速落下。
宋筠回到里面,阮可已经写了两页。字迹不像高中生,笔画挺硬。纸上有几个关键字眼跳出来:“临时模特群”“现金结算”“没有合同”“需要身份证复印件”“夜拍”。
“地址呢?”宋筠问。
“这儿。”阮可圈出一条小巷名,“电梯坏了,七楼。门上没有牌子,室内有很大的白布背景,桌上有很多复印件和空白表格。”
“你怎么知道有复印件?”
“我同学被他们借了身份证,她害怕,我帮她去看了一眼。”
宋筠点点头,把纸收好。她拿过自己的小黑本,把这单写成两个子任务:
A:‘黑伞男’跟踪源头;
B:地下工作室证据链。
她习惯把一切分解,分解成她能计算的形状,这样世界就没有那么多不可控。
“你今天不能回同学家。”她对阮可说,“我给你安排个临时住处,一晚。明天开始按我的方案走。”
“钱……”阮可迟疑,“我妈没有那么多。”
“你刚才说的证人资格就是钱。”宋筠把手机翻过来给她看一个加密文件夹,“东西到手前,你是我的‘资产’。资产要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阮可低声“哦”了一下,忽然又抬头,“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你不是……不接这种吗?”
“你能付对价。”宋筠说。她没有解释更深的那个原因——照片背面那行字像一根极细的刺,刺进她多年练出的冷硬壳子。
她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去。”
两人一起出去,雨更密了。宋筠从伞架里抽出一把黑伞,撑开。阮可跟在她旁边,故意踩开水坑,水花在路灯下炸成一点点白光。
到街角,一辆白色面包车慢慢靠近,车窗升着,像一只没有眼睛的鱼。车停在前面十米的地方,车内没有灯。宋筠侧了侧眼,没停步,反手把钥匙按了两下,旁边的黑色轿车亮起灯。
她把阮可推进副驾,自己绕到驾驶位,关门的一瞬间余光看到那辆白面包车发动了,引擎声有一点老旧。
宋筠不急着走,她先摸出一个小型感应器,吸在自己车尾的牌照旁,又用手机连上,界面上跳出一个简易轨迹图——她喜欢用最简单的工具干最规整的活。她打着方向盘入车流,面包车像被线牵着一样跟上了。
“你别紧张。”她对阮可说,声音还是那样平,“跟着我们的人,今天会露一次脸。”
“你要见他?”阮可捉紧安全带。
“要看他值不值得见。”
红灯。“值不值”是宋筠这一行的金线,每一次出手都要穿过那根金线。
她把车开进一条狭长的立交下的临时停车带,雨声在桥体下被放大成嘶嘶的回响。面包车也跟了过来,停在更里侧。
宋筠没有下车,她只是拿起手机,给一个号码发了条消息:【立交桥下,东三环—临时停车带。记录抓拍。】
几乎同时,桥头的摄像探照灯亮了一下。城市里有很多眼睛,有的是公家的,有的是她的。她不需要冲突,她只要图像。
“他会走吗?”阮可低声。
“会。”宋筠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视镜,“他知道这里有摄像头。他不想留下痕迹。”
果然,面包车很快倒了出来,带着一串湿轮痕驶远。宋筠看着轨迹点位,确认感应器已经粘上对方车底——刚才她绕车时把第二个小磁片随手一甩,磁力够强,雨也冲不掉。
“回去吧。”她启动车子,“今晚你先住我安排的地方。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去七楼。”
“去那个地下工作室?”
“对。”宋筠侧脸看她一眼,“你只需要做你答应做的事,别做多余的。多余的东西,总是要加价的。”
回到城南那条老街,雨小了一些。宋筠把阮可送进一家她信得过的民宿,前台是她的老客户,眼神识趣。她留下了两句话——“不许擅自外出”和“任何人来找都不见”——然后才转身离开。
夜深了。城市的霓虹像一层被风吹皱的湖面。
她把车停在路边,靠着座椅往后仰,把额头轻轻抵到方向盘上——这是她每次把决定压回胸腔的动作。
手机震了一下,是魏珩发来的:“已转定金。宋所长,预祝合作顺利。”
又一条,是刚才那位母亲阮青:“对不起,我没有钱。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宋筠盯着这行字,沉默地笑了一下。贫穷是很多人手里唯一的诚实,但诚实也值不了钱。她回了一个简短的定位,附上一句话:【明天十点,来拿一份‘可联系但不见面的方案’,按你的能力报价。】
她收起手机,把那张照片再次拿出来,灯光下,照片背面的那行蓝字更清楚了——
我不喜欢被安排。
宋筠把照片塞回资料夹,发动了车。
她不喜欢被安排,她也不喜欢被过去安排。她做事只看对价,哪怕那对价是一针刺破壳的细小疼痛。
雨在车窗上铺展开,像一层将要被她切割的布。她踩下油门,车头平稳地掠过路口的白线,城市在她前方打开,像一本账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