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阿澈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三两个少年嬉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去。他们十一二岁左右的样子，都穿着一样干净清爽的白衣，黑发高束，怀中揣着古文。清晨的阳光笼罩在他们身上，轮廓都在闪光，散发着这世间最美好的味道。
其中一个少年边跑边往口中塞着包子。他看到脏兮兮的阿澈，忽然停下来，跑了过去，把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给他，然后冲他一笑，“给！”说完回身去追同伴了。
“你搞什么，一个小乞丐，脏不脏！”
“脏什么，小爷我今天高兴！”
美好的少年们消失在街头。空旷的街道，青石板泛着湿漉漉的水痕，在凉爽的空气里，阿澈深吸一口气，虽不如山间纯净，但贵在初始。他的每一个毛孔都瞬间得到了满足。手中温热的包子有着柔软的触感。阿澈放在眼前端详，他从来都没有吃过人类的食物，呆呆看了一会儿，便情不自禁地咬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咀嚼。又香又甜，奇异的味道。他的嘴角不动声色地牵动了一下，然后又发了一会儿呆，才朝刚刚少年们消失的方向追去。
那个少年叫做云端，是当朝镇远大将军的云乾的独生儿子。家世显赫，恩宠盛天。阿澈只小小使了个手段，就如愿成为了他的伴读书童。后来，他陪他读书，陪他闯祸，为他盯梢，为他挨打。小公子皮的很，又被太奶奶宠的无法无天，所以常常被将军打得屁股开花。将军其实常年征战在外，在府中的时间也不多，但只要有管教的机会，就绝不心慈手软。练兵场上十八般武器一样没落下。云端是将军之子，迟早有一天也要上战场的吧。阿澈这样想，但将军一次都没有对儿子说过那样的话。
云端虽时常胡闹闯祸，但还从未违背过父亲的意愿。每次从练兵场上回来，云端总是一边抱怨着父亲，一边给阿澈讲他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嘲笑着大将军。阿澈毕竟活了一百岁，自然看得出他口是心非。他的父亲是天下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在他心目中，也是。他愿意去练兵场做那些训练，业只是为了多与父亲相处罢了。
阿澈陪了云端十年，他没有朝将军的培养目标成长，变成一条硬汉，反而成为了一个温润清雅是翩翩公子。谁也想不到从前那个小小的混世魔王现在一招惹，脸上就会挂上浅浅的羞涩。
他的改变是从太奶奶去世之后发生的。人终有生老病死，谁也不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老太太出殡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云端将自己和老人的尸体关在祠堂，宁死不愿下葬，所有的人都等在祠堂门口，小少爷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里面传来，谁也不忍心上前一步。直到将军从关外赶回来……那年他十四岁了，身体开始变得修长，娃娃脸也慢慢棱角分明，而那夜的风雨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稚气。
云端渐渐接手了将军府大大小小的事物，以惊人的速度成熟起来。老管家这才发现，小公子终究是大将军的儿子，终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他再也没有为了追一只野猫从前厅疾跑过后院，不去捯饬他那些不着调的奇思妙想，不会从后面忽然勒住阿澈的脖子，哈哈大笑地骑上他的背。偶尔歪着脑袋看阿澈临摹他的字，会认真地指出几处错误。他的手指修长而光洁，握惯了毛笔，连练剑磨出的老茧都消失了。阿澈不动神色，却很心酸。
边关有一场大仗，将军这次走了有五个多月。老管家提议要给云端张罗一门婚事，云端微笑着摆摆手，说等父亲回来，选一个他中意的儿媳妇。然而，当捷报传来的同时，也带回了将军的死讯。
大将军诱敌深入，未等到援军，独战孤城，力竭而死。
朝廷追封守国侯，其子云端承爵位。
云端站在父亲书房的门口，扶着门框没有进去，阿澈站在他身后，看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阿澈，他留在了他所热爱的那片土地，是死得其所……”
“将军挂念的永远是你在的地方。他非常想回来。因为知道你一直都在等他。”
过了好久，云端哑着嗓子道：“等不到了……”
阿澈想去抱抱他，他现在已经长得比成年的云端还要高一点，他可以让云端伏在他的胸口，用双臂完全抱住他，就像恭文做过的那样，“乖孩子，别怕。”但他最终没有动。
人类的一生如此短暂，为何还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云端短短二十年的生命，却比他漫长生命中见过的无数生死离别所带给他的感触都要深。因为旁人的悲欢他从来都无知无觉，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同身受。牵扯上人类的感情不是他的本意，阿澈产生了逃避的想法。
再次见到云端，他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穿着白色底衫，橙红色雪纱外袍，像一束漂亮的火苗燃烧在城墙头上。湛蓝的夜空挂着明亮的月，他周身仿佛都染着幽媚的光。两条长腿自在地耷着，姿态悠闲得像在赏月，然而就在刚才，他还手持一把长弓，将那带着火光的致命羽箭射向了下面的皇辇。城楼下兵荒马乱，爆炸声此起彼伏，百姓四处逃窜，官兵忙于救火，臣子撕心哀嚎。慌乱间竟谁也没注意到那个跋扈的凶手，此刻他已经站起来了，他的衣袍和长发迎风翻卷，像一把越烧越旺的火。
临街的酒楼上，蓝衫男子摆弄着茶具，旁边放着一瓶刚刚插好的花。手艺差了点。花子漾丢了折扇，有了新的爱好。一壶茶泡完，他才将注意力转到街上，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慌乱的人群，一边托着腮静候。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人，那人身材修长，眉目如画，格外引人注目，但更让花子漾在意的是：这只小妖变化也忒大了点！
阿澈奋力挤过人群，眼睛死死盯着城墙上的人，眉头锁得那么紧，这样的表情还从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
正要凝神使法，却被一双手压住肩膀，灵力瞬间泄了。阿澈回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百年没见，他几乎刹那间认出了对方。然而与此同时，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他惊慌失措地看向城楼上的云端，那个温润的公子，流着眼泪，淡淡笑着，正将他父亲心爱的那把宝剑送上了自己的脖颈，然后，火苗颓然地落了……阿澈疾驰而去，快得惊人。在城墙下那些刀剑触及云端的身体之前，稳稳地把他接住了。
在同样一个地方，同样的三个人，和一座坟墓。
阿澈捂着云端脖子上的伤口，无论他使出什么样的术，都止不住那个伤口。血不停往外冒，阿澈的手被染得血红，他被那鲜艳颜色刺得眼睛发疼，心也疼。他求救地看向花子漾，而花子漾却转过身去：“告别吧。”这位到了时辰，是无力回天的命运。
阿澈咬着牙发出愤怒的低吼。
云端涣散的眼神渐渐显出一点清明。阿澈却惊慌躲开，不敢看他的眼睛。
“阿澈”
喉咙已经被割破，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呻吟，但阿澈听得出来他是在叫自己的名字。阿澈的眼泪一瞬间就布满脸庞，啪嗒啪嗒落在云端的怀里。
“你别说话，听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不辞而别！不该离开你！不该逃跑！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我是胆小鬼，我忘恩负义，我混蛋！没能好好保护你，我该死！云端啊，我的好云端啊，你疼吗？”
我以为你变了，而你原来还是那个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臭小子，阿澈将云端轻轻拥进怀里
“云端……别怕……”
怀中的云端长舒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