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回忆2.0

两千年前。

谢国。

官道上。

风清气朗,旭日明媚。

兵马整齐划一,缓缓涌向极北,比肩接踵。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沉如密云,劲如骤风呼啸。马蹄声,刀枪剑戟声,声声夯重,如重重擂鼓,工整磅礴的此起彼伏,泱泱长队竟不闻人声。

人群中有一人站到行马上,稳稳举旗,随着三声哨响,旗帜长挥似烈烈吞风。戴着铁桶般的帽子,顶端红穗掼到后头,那士兵高扬着粗脖,仿佛四肢的血都涌上头,面色堆着血一般的晕色,气势如虹,高吼道:“前方驿站,休息片刻。半柱香后启程!”

顿时间,令行旨传,军队里一节一节的仿佛堆积成长龙的木偶牌,倏地一下从最前头缓慢而又不失速度的铺向后方,直至终头。前见不到头,后摸不着尾巴的黑长条,蓦地一下沉沉压下,如龙伏地。

队伍的最前头,遥遥竖着几人。

谢灵运转过头,侧首睨了谢清晖一眼,道:“你这刚出国都不过五十里地,你都休息了三回了,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走到边关?”

谢清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道:“哥哥这不是看你思乡之情,溢于言表,怕你哭鼻子,让你多看两眼吗?”

频频回头被一举抓包地谢灵运:“……”

谢清晖身姿矫健地跳下高马,也向着后头看了看,手招在额前,眼睛几乎眯成缝,却怎么也看不到头,看到最后,模糊的只觉得黑洼洼,与天地间独行,越发特立。心中苍凉,眼中却隐而不发。

前路,后路,漫漫长路,却没有一条明白地写着出路。

收回遥望,只是冲着谢灵运不知所谓地笑了笑,道:“去吧,把人带过来,小短腿别让人走折了。”

谢灵运:“……”一言不发的攥了会缰绳,攥地白骨乍现。

“谢颜。”谢清晖忽然叫道。

谢灵运看他。

“……要不,你带着仙乐从这里走吧。……不必要非要恪守别人的遗言,倘若自己也立危墙之下,首先要学会自保,其次,才是从行。”

谢清晖的神情忽然涌现一种特别的严肃,往日间,那人从来只有一副笑意横眉,立目从温的脸。谢灵运盯了片刻,而后,眼波都不曾流转,吐字冰凉:“谢檀。”

谢檀——亲则,远则。他虽年少,却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又或许是,这世间上倘若非要他寻一个理由活下去,那个要命的遗言,也未尝不可。不论是否是别人手中的利器,他也想试试可不可以成为厚积薄发的盾。

但若没有恨,他也拧不成其他。

灌于狂浪,濒于池温。

片刻后,谢灵运拉着马头,马起前蹄,一人一马纵身一转,嘶鸣高昂地似要冲破苍穹。

疾蹄锵然,纵向前方。

胡子拉碴的副将拉着缰绳,走到谢清晖身边,看了看谢灵运离去的方向,只问道:“小殿下这是要去哪?”

谢清晖笑了笑,然后又忽然敛住,一脸玄虚道:“接人。”

副将抓了抓,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

“军队里有什么人要堂堂殿下接的?小殿下怎么也不使唤一声,末将跑过去接,岂不是更快一些。殿下纵马那样子可是有点险峻之姿啊。”

谢清晖摇了摇头,又看着远方笑意连连,将缰绳交给下属,而后走进驿站。

只落句道:“那人,可不是你能接来的。”

副将又重重“啊”了一声,“难不成宫里头放心不下?末将虽是有些老粗,不会照顾人,但是军营里头,不都是天为被地为席粗糙的讨活生吗?难不成是……”

“别难不成了,等会看到你就知道了,进来喝口茶!”谢清晖在亭子里遥遥喊着。

副将这才收回目光,转向亭中,坐到了谢清晖身边。拿起茶盏仰头一口饮下,却尝不出一点滋味。又连连喝了好几杯,也不觉得解渴。无甚用,便放下茶盏,两手撑着大腿上,两腿叉开,坐的是虎虎生威。

对比谢清晖,就显得后者说不出的儒雅,贵气。

谢清晖莫名道:“半柱香是不是太短了些?”

副将眉惊目颤:“啊?”

谢清晖茶在嘴边却不饮下,鼻尖嗅着,又道:“我们在最前头,军队里头三万余人,纵马到底再回来,需要多少时间?半柱香够吗?”

副将稍一琢磨,道:“满打满算差不多。”

谢清晖饮下凉茶,点点头道:“那行,出去撂个旗,就说,再多歇息半柱香,然后一鼓作气向边关!”

副将下巴都要“啊”掉了,还是又“啊”了一声。

越发不解。

“一千多公里不休息,小殿下能受得了?”

他只和眼前这个二殿下相处,知道这人没有表面上那般贵气不好养,甚至耐力足的跟永动机似的。

而那谢三殿下,看起来就更是一副娇生惯养的娇气样,年纪还小,骑个马都和姑娘似的别别扭扭,怎么也不像是个能吃苦的人。

谢灵运又饮一口,放下茶盏,随意的用袖子擦了擦嘴,而后定定道:“不用了。除却夜间作息,这次,直接到底。”

谢灵运一路疾行,在马背上颠的七荤八素后,终于磨到了队伍的尾巴处。

三万余人的队伍,他竟然骑着马还用了很久。本来就气盛,现下更是怒攀三分。

谢灵运又走的更远了些,前方已再无一人,而后方大军也遥遥相望,有些模糊了。

两侧只余半人高的杂草。随着清风簌簌而动,发出微微的响声。

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可惜“埋伏”的人是个傻子。

谢灵运生气的跳下马,然后生气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生气的对准了某块凸出的嫩粉色。回手起势,手中攥紧石块,蓄力许久,忽然又松懈了。

兀自扔掉了石块。

只身站到了草边,俯瞰下方。

怒气冲冲道:“出来!”

整片茂密,岿然不动。

谢灵运:“……”

那块嫩粉色装死装的尽职尽责。谢灵运气的一脚踹了过去。那头闷哼了一声,在杂草中滚了两圈。

这才确信自己已经被发现。从草里灰头土脸的爬了起来。

“怎么?有脸离家出走,没脸抬头见人?”谢灵运说。

仙乐僵着脖子一动不动。

谢灵运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肩头,凶道:“抬头!”

仙乐动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眼睛在毒辣的正午阳光下,眯成一条缝。

又大概想把眼睛睁开,挣扎片刻后,竟是泪流满面。

谢灵运:“……”

“你有脸哭?”

仙乐揉着眼睛,然后盯着他,再忍不住的时候再揉一揉,然后再盯着他。整个过程来回往复,大概僵持了好一会。再磨蹭下去,别说半柱香,什么时辰都该过了。

谢灵运估摸着那小孩紧闭牙关,是铁了心翘不出来一个字,也执拗的不肯走。

不过,行出这么些路,想走还得往回路调人跟着,他也歇了心思。

他想了想,心里天人交战了半天,往后头瞟了一眼。心下一定,将那矮人半茬掼到腰间,登上马,披风斗散将那么个长得跟年娃似的小短腿分毫不露地裹在其中。

而后调转马头,一夹马腹,马嘶长长一声,扬蹄而去。

硬生生颠着,在一柱香内险险赶上队伍。

谢清晖但笑不语,反倒是络腮胡惊得一攥马头,惊天动地地喊了一声“小殿下”,在看到一脸清白,看起来随时要吐上一遭的某人,又诡异地住了口。

目光垂落,尽量不露声色同谢清晖咬耳朵商量:“要不,再歇息一会?或者,安排些人照看一二,行军放慢些脚步,等殿下缓和一下?”

谢清晖逐句听完,而后笑而不显,一向柔和的面被平白无故削出了几分凌厉,意味不明地道:“跟不上,不如趁早回京都。”

络腮胡下巴快脱臼了,这回倒是不敢当面大“啊”一声,只在心里挂出惊疑——整个京都都知道了,谢二殿下为了这么个外来的谢三殿下当庭与秦相朝前朝后几番争执,就连他们这些从来只知道刀口舔血,满脑子打打杀杀的粗糙口子都看出来一些端倪。以至于满朝文武都对年轻的谢二地所作所为大吃一惊。

而又是外甥和舅舅翻了脸,这种本该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因为着皇帝旧疾得蒙天恩不药而愈,继而明显着一旦谢二有所建树,权分天下,势堪储君,那也是迟早的事。

那些在文臣手里唇亡齿寒的军营旧部,又在谢二的手中,被盘出了一点活络的生机。

谢二不仅得了大半兵权,还把备受皇帝瞩目的谢三又大包大揽接在麾下,说他没有企图,野心,神仙来了也不信。

太子之名,名存实亡。没有一个人怀疑。

而又其实,谢二确实曾经有企图,企图把他那烂毛病一身的大哥想送上金台。想手中握点权势,把半道血缘的弟弟辗转留息。可是朝夕之间,原来需要忌惮的,因为皇帝的清醒,病愈,彻底不攻自破,昔日的“阶下囚”人人都看不上眼的三殿下,也一跃成了金尊玉贵的小殿下。

金枝玉叶的人,分明是最有望逐鹿问鼎的人。甚至可以毋需遵守什么了,谢二所谓的筹码也已经没了。争端无可避免,也不关人家什么事了,他可以好生生的睡个囫囵觉,再也用不着躲在满府机关下,也害怕的睡不着觉,要日日摸在梁上才敢歇息片刻了。

虽然,那恐惧,自从某人的到来,早就不值一提。

谢三却脑子抽了,死活要跟他上战场。不是他大包大揽,是有人舔着脸死乞白赖非要跟他死水里头乘风破浪一阵。

谢清晖实在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能在本来坚固的心秤上,稍稍又偏移了一些。

歪的几乎想要一脚把那个叛逆得少年踹回京都,少掺和这些容易没命的事。

好好地享受不行吗?非要作妖。真是叫人操不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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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犹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