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忆1.0

谢清晖连着好几天半夜造访。

回回来,就只能看到院子里黑灯瞎火。

半开的窗户,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床上睡着的二人,相互依偎。他也不去打扰,就静静的坐在院墙上,支起一脚,一手撑在后身,一手拿着酒坛对着明月独酌。

等到酒喝完了,便乘着夜色离去。

第二天。

桌子上依旧放着鲜花,一马袋露水。

仙乐照例不见踪影。

自从那一天,谢灵运就越发感觉仙乐几乎成天不着家,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孩子愣是在这么个陌生的皇城里成日游荡。

到今天的话,距离上次养心宫谈话差不多半月左右。

随着时间的变化,仙乐回家的时间也变得更少。

几乎有些避开与他相见的时间。

像今天,他等了一天。

现在差不多快要过了宫门要关的时间,仍旧不见人影。

谢灵运在房间度来度去。自己收拾了一番,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花,眼中深虑。片刻后,出门离去。

仙乐正巧回来。

一身湿漉漉的,几缕湿法垂在脸侧,显得越发的憔悴。身上的衣服好像又大了一圈,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唯有眼睛里满是沉着。

他的眸光落在愈行愈远的谢灵运身上,定了定。

并没有任何上去叫住谢灵运的念头。

反而驻足停留,几乎是确定谢灵运远去之后。

他脚步一转,独身进入王府。

谢灵运王府,是他母亲生前最后停留的地方。其中不乏机关密道。但是其本身如迷宫一般的布局就已经令人大为头疼。若非纵观,根本不能想象里头绝密精巧的设计。

走进去的人只会越来越觉得像是无头苍蝇,处处死胡同,怎么也走不出去。

但是,一切遵循于,不熟悉。

或者,不够高。

机关,可以强行破开。

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实在不行,拿命破开,左右皇族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草芥之命。

而,再精巧的布局,一旦视野开阔到纵观全局,死物就是死物,条条明路皆在眼下。

熟悉的谢灵运能进来。

权势之首的皇后能进来。

惯爬墙立于高处的谢清晖能进来。

仙乐,自然也可以。

他不是凡人。他能视一切机关如无物。

他要做的事,很危险。

而他,只相信谢灵运。

如果,谢灵运都不能相信的话。

那他也没什么不能相信的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要在谢灵运眼皮底下,为他剖开一条生路。

但是,他就只能铤而走险。

谢灵运这个王府,有机关密道,他是知道的。

但是,几乎一半毁于一旦。

他选择了一个离谢灵运最远的角落。

这里,布局与机关还算完好。

能提防一些不速之客。

他不知道谢灵运会不会找到这里。

他只能寄希望于,谢灵运对他连日以来的疏远,以及他尽快自主恢复后。将一切恢复原状。

他快步走到,他事先探查好的院子。

然后,关好门窗。

屋子里的陈设和谢灵运那个屋子里头的很像。

大概是早年皇帝为谢灵运母子着人设计时,为了让他们哪里都有地方睡,不用次次折腾而备。

他走到桌子前。

屋内没有点灯,借着些微的光亮,可以依稀看到桌上是一些刀具,不下十多把,把把尖锐锋利,闪烁着凌厉的银光。甚至地上还有一把斧头。

斧头的旁边,放着一个空盆。

仙乐缓慢的解开衣服,脱了鞋袜。将它们统统折叠好,放在这个房间最角落的地方,并仔细拿了个布块盖住了。

他赤身、果体走回桌子前,坐在地上。

双腿并拢,逐渐长化成一条金光灿烂的龙尾。

龙尾通身泛光,如白昼一般,照亮了屋子。

而仙乐只是咬紧了牙,拿起地上寒刃摄人的斧头,缓缓闭上眼睛。

他缓缓举起斧头,掌心聚汗,他抓的更紧了一些,斧头在手中异常坚定。

而后。

一刀斩下!

鲜血喷涌,几乎是瞬间便是如注蜿蜒。

剧烈的断尾之痛,让他差点忍不住喊出声来。

他的额头上,顷刻间已经是冷汗遍布。脸色越发苍白。一刀下去的瞬间,他就晕了过去。

故而,究竟有没有喊出声,他也记不清了。

持续的昏迷,过了好久,仙乐才醒过来。

醒过来后,本来就已经快要僵硬的躯干,现在更让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力气不够,龙尾没有被一刀斩断。

仙乐的目光里积聚了一些恐惧。

他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眼中也开始挣扎。

他拿手抠了一下断尾处。

疼痛加剧,他的手也在抖的厉害,好半天后作罢。

断尾断的不够彻底,他想要从血肉模糊中将龙骨抠出来的做法,也显然不可取。

那只能再来一刀了。

仙乐想起,他和谢灵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匆匆一瞥,他在活水中才刚刚睁眼。

一眼,经年难忘!

忽然,就在久远的记忆中,生出了勇气。

他忍着剧痛,将脱手的斧头又重新抓在手里。

这次,他仔细比对了方向,确认不会有误,确定斧头落下的脚步能一刀斩断龙尾后,他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刀在头上。

悬而未决。

“你在做什么?”明明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而在细听之下又仿佛满载着一股压抑很深的愤怒。

是谢灵运。

斧头从仙乐手中脱落,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砸出“咣当”一声重响。

是惊也是吓。

仙乐瞪大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惧的看着他,满目骇然。

谢灵运如释重负,可眉头没有松开:“花了点时间,赶上了。”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那张仙乐熟悉的脸,以及他下半身那陌生且妖异的龙尾。在昏暗的油灯的映衬下,熠熠生光,亮堂的如同白昼。

盛极幽极!

“疼吗?这一刀下去,真的不会死吗?”

然后,不等仙乐回答,他转过身,关上门。

放任自己背对着仙乐。

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用缓和的声音说着:“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仙乐就可以了。这个对我很重要。”

他的嗓音都在微微颤抖,他很怕从那个人身龙尾的妖异之物嘴中听到是,可是奇怪的,他更怕他不是。

如果不是,那么仙乐肯定没命了。

可是,这个仙乐究竟他自以为认识的那个仙乐吗?

而他自以为认识的仙乐,又该是什么样子?

或许,他认识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连日以来,仙乐古怪的作为,很难不令他生疑。

若说他刚醒的时候,思绪被清空的一干二净。而恢复的日子,他的思绪就密如潮水,蜂拥而至。

进入皇宫的刺客?亦或者妖怪?

仙乐每日怀疑的行径和踪迹?

“非常人能做到的事情”,这一句话反复在他脑子里回转。简直就是在明确的告诉他。

他府中养的不同寻常的人,和宫里不寻常的刺客,有什么密切的联系。

可是,他是仙乐啊。

短短一个月,他自认做不到感情深刻到一定程度。

而让他心里隐隐发慌,甚至有些强烈不适的,是仙乐身上那股不明所以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们曾经认识了很久。

“谢颜。”身后的仙乐轻轻的叫了一声。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清晰不过的语气,肯定了他的回答。

“谢颜。”仙乐喃喃叫着,似乎又坚定着什么。

就是这个声音,仿佛一个魔咒一般,他忽然就想起来很多事。脑子里面好像同时有很多人在说话,嗡嗡的让他感觉头都快炸裂开来。

谢清晖。

“仙乐可不像个普通小孩。力大无穷,行事诡异。”

“或许他真的是那个凤州山下来的呢?”

仙乐。

“我可以救下那个皇帝。”

老和尚。

“有个少年,和你差不多年纪。”

“他会很喜欢你的。”

秦慕云。

“那个侍女只记得那妖物全身湿漉漉的。”

“没有加害之意。”

谢清晖。

“只有妖怪才会视栅栏如无物。”

以及。

明明才认识两天,他为什么会认为,那一人一蛇,好像永远也养不大,甚至有一种觉得越养越小的错觉。

他被指向那道红门以后的两个月变成了四年,而他的记忆却戛然止在那间山间寺庙。

他的心里,有两个声音。

一个在问,是什么夺走了他的记忆?

一个就回答,如果是妖怪呢?

如果仙乐真的是凤州山上下来的呢?

凤州山下来的为什么不可以是妖怪。

正如仙乐所说,他们确实早就认识呢?

如果。

……

仙乐。

“仙乐很喜欢谢颜。”

老和尚。

“那个少年会很喜欢你。”

不是错觉。

他和仙乐甚至那条蛇在老和尚指引的红门里朝夕相处了四年。

仙乐就是那个少年。

而这个少年,他会夺去他的记忆。

四年的记忆蜂拥而至。

原来,他生活了四年的地方,是凤州山么。

是啊,女娲大弟子,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仙乐就说过了啊。

谢灵运痛苦的抱着头,随即便想不顾一切的转过身去。是妖怪也好,是人也罢,只要他是仙乐。他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过。

可谢灵运只来得及侧过头,便被突如其来又或者是蓄谋已久的一阵似乎伴着巨大劲力又好像潜着一丝温柔的力量掀翻在地。

他丝毫没有防备,一头砸在门上又重重摔在地上,脑子里嗡鸣不止。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朦胧之中,他好像听到仙乐在叫他。

他感觉有一股热流冲涌而下。一路从他的额头,弥漫到他的眼睛,然后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落地。血流如注。

他在模糊的血色中,竭力睁开眼睛,想要打起精神。但是实在是没有力气,他虚虚睁着眼睛,任由鲜血将他的眼睛灌满,然后溢出。然后在空隙之间,看到那个面如仙乐的妖怪,猛的喷出一口血,也在虚弱的看着他。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有害怕,有决然。

一瞬间,满室盈香,浓重的在他鼻尖仿佛争先恐后一般要往他的脑子里钻进去。

谢灵运躺在地上气若游丝,他看到仙乐那条龙尾扬了起来,似乎是要允予最后一击,对他赶尽杀绝。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觉得仙乐不会真的杀了他。

命悬一线间,他吞下嘴里要溢出来的腥甜,血气翻涌上头,呛的他禁不住咳嗽了一声。回光返照一般,眼中积攒起一些恨意,道:“你是不是又要把我的记忆删掉。”

仙乐甩起来的龙尾诡异的停在半空,他微微喘着气,有些惊疑不定。

谢灵运得到片刻的喘息,他睁开眼睛,眼中恍若血中迸发出了一些热泪,于是恨意更加剧烈。几乎是面目全非,他瞪着仙乐,似乎要在他身上瞪出千刀万剐之势,可到最后,只是触及仙乐害怕的眼睛,就忽然泄了气。

他艰难的眨了下眼睛,看着这个曾和他朝夕相处四年,他却一无所知的人。忽然间,就怎么恨不起来了。

然而出口确实更加决绝。

“我劝你最好杀了我,只要我能记起来,我一定会非常恨你的。仙乐。”

只要你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是妖怪了。仙乐。

反正,我死不足惜。

他的眼睛半开半合,就要撑不住了。他看到仙乐半半垂下头,然后面色苍白的倒在血泊中。

仙乐,你流血了。

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你要为了我救那个人吗?

心里有诸多疑问,可到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记忆。

可他什么也能问出口,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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