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抱着陷入昏迷的仙乐在路上艰难狂奔着。
一人纵马追上来,在他身边急急停住,马头高昂,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谢清晖从马上跳下,一把抓住谢灵运的肩头,阻止他前进的步伐。谢灵运堪堪停住,眼中是止不住的愤怒。
“放开!”
“你冷静点!你这么跑能跑多远?城中离这里差不多二十多公里,骑行最快少说也得半个时辰。不说荒郊野岭你连路都不知道走哪条?你拖家带口的,你能有多少力气,又能跑多远?”谢清晖循循道。
他见谢灵运的呼吸稍微没有那么急促,整个人看起来稍微冷静了一点后。攥住他肩头的手,也逐渐放松了一些,他拍了拍肩头的褶皱,皱着眉头道:“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犟,跟头驴似的,一句求人的话也不肯说。”
“行了。你把他给我。我记得你应该不会骑马吧。我先带他去城中看看情况,有什么事我会去找人通知你。不过,估摸着也没什么大事,”谢清晖仔细端详着仙乐红通通的小脸,仍有存疑的定下结论:“应该只是喝多了醉过头了。”
谢灵运手中还抱的很紧,仙乐匍匐在他的另一侧肩头,似乎是被颠簸的及其不安稳,紧紧拧着眉头。
谢清晖见状直接从他手中把仙乐揽了过来,然后不等谢灵运反应,大马金刀的跨上马。谢灵运愣了愣,忍下了想要抢过来的冲动。唇间微动,道:“我需要在我回家之后看到他。”
这话他说的很没有底气,毕竟求人在先。
谢清晖倒是丝毫没有在意,嗯了一声,也算是回应。他朝着后面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侍卫。言辞犀利,道:“好好把三殿下送回去。三殿下不会纵马,前面有个驿站,找辆马车,好生相待,若他路上不幸掉了一根汗毛,我拿你们试问!听清楚了吗!”
“是!殿下。”
谢清晖临走之前,还看了一眼谢灵运,宽慰道:“没事的。那酒我之前把过关,就是烈了点。”
若是谢灵运半大少年喝了也就喝了,大不了睡几天,反正也无人问津。所以他之前也没有当回事。但是仙乐看起来也就是个牙刚长齐的小孩,纵然行事诡异,力大无穷。但是,在谢清晖心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喝一盅烈酒下去,少不了得要半条命。
他也不敢多耽误,便匆匆纵马离去。
后面的侍卫叫了谢灵运好几声,他也恍若未闻。
他站在原地,拎着仙乐的那个篮子在原地看着谢清晖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转身对他们其中一个道:“下来。”
那人愣了愣,还是依言下来了。
谢灵运单手翻身上马,不是很熟练,紧紧攥着缰绳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冲着后面的几个侍卫道:“带路。”
那名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这位殿下是不喜与人同乘一马。而他的皇族身份也确实不太适合跟他们同乘。
那侍从看了看谢灵运手中的篮子,欲言又止道:“三殿下,您的篮子……”
侍卫们看出谢灵运手攥的很紧,另一只手也不得空闲,本来骑术不精,再多个外物岂不是累赘。
谢灵运:“不必了,别耽搁了,带路吧。”
“是,殿下!”
谢灵运紧赶慢赶,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家。
他刚下马车,脸色就沉了几分。
门庭冷落,连灯笼都是灭着,牌匾上甚至蒙了一些灰尘,一点都没有个皇族殿下该有的气派。
甚至于,人气稀无。
跟随谢清晖的侍卫们也大多知晓一些皇家内幕,只是稍微诧异了一些。毕竟,再怎么面上不合,也没人能做到让一个流落在外多年一朝回朝的皇子住的这么落魄。
想来,太子的示意占了绝大部份。
“殿下,您不进去吗?”
“里面没人。”
谢清晖答应过他,他回来就能见到仙乐。可是,现在显然这座偌大的府中,空无一人。
“二殿下,向来守约,如此,可能有事耽搁了。”
“他在哪里?”
“这…小的一路跟着您回来了,若您想知道,小的这就回去王府去打听打听。”
“嗯。”
“那三殿下,小的就先退下了。”
谢灵运微微颔首。
“傍晚寒凉,殿下还是进去等候为好。小心凉了身子。”侍卫又恭敬作礼,然后离去。
马车刚走。后脚谢清晖就来了。
只不过是只身前来。
谢灵运眼中藏不住敌意,面上也有几分阴沉,像只随时会冲上去扑倒眼前人的猛兽。看的提着一个食盒匆匆赶来的谢清晖蓦的一怔。
他举起手中的食盒,道:“我来给你送饭的。”
谢灵运:“他呢?”恶意不减,仿佛见不到人,誓不罢休。
谢清晖只是上前两步,大剌剌的坐到了府门之前的台阶上,一边动手拆开食盒。
一边皱着眉头道:“这里真是冷清,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里。”
两菜一汤都被他端了出来,随意的摆在平坦的石阶上。他抬头一看,笑着有些温情,道:“饿了吧,来吃。你哥哥我亲自下厨的。”
谢灵运不为所动,脸色像是更沉了,嗤笑一声,道:“用得着这么假惺惺的吗?那个孩子你带哪里去了?要是你觉得用他可以来威胁我,大可不必。你玩的开心要去便是。”
说罢,谢灵运就转身上了台阶,似乎要进去府中。
谢清晖清笑一声,意有所指道:“哦?是吗。可我觉得你在自欺欺人呢!三弟,下次说谎的时候,记得手可以稍微放松一点。老是拧的那么紧,我都怕你自己给自己捏断了。”
谢灵运的手拧的更紧。怒气攀升,几乎就要冲冠而出。
谢清晖适时调整语气,笑道:“算了算了,不逗你了。仙乐酒气过重,深入肺腑,我找了太医,太医现在正在给他泡药浴散散酒气,大概晚上会给你送回来。这样说,你放心了吧。嗯?饿了吗?不要拘谨,来吃。”
谢清晖自认循循善诱,稍微探出身子,拽了拽少年垂落的衣摆,道:“来啊。跑这么一遭,你不饿我都饿了。别浪费二哥的手艺。”
谢灵运背部僵硬一瞬,就泄了力。谢清晖敏感的感觉到以后,直接连拖带拽的将他拉扯着也坐了下来。
谢灵运十分别扭的坐在了台阶另一侧。
看着地上花花绿绿的两菜一汤。
一碗青菜,一碗豆腐,还有一小盅白蘑菇汤。
闻着香味十足,看起来卖相也不错。谢灵运怔了一会,眼中露出不解之意,谨慎的看着已经开始动筷子谢清晖。
他流落在外的这些年,一半养在小灵届里的修仙门派中,一半因为同去修仙的太子的打压下,机缘巧合之下被救到了一个小寺庙里。
那个小寺庙,当真是小的可怜,一眼就能看到底。前不着门,后不封堂,穿风而过。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两侧修了一些不遮风不避雨的走廊,院中养着一池幼莲。
里头只有一位老和尚,还常年喜欢云游四海。
他被太子联合门派里的人迫害,失足掉下了山崖。等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个小寺庙。
他醒来的第一眼,老和尚摸着胡子望着天,一眼孤寂。
他缩在角落,死里逃生以后,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盯着眼前的陌生和尚,连话都不敢说。
和尚笑的很慈祥。
他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和他平视,叫他的名字。
“谢颜。”
“你不用害怕,那些坏人已经被我打跑了。”
语气夸张,又声情并茂。怎么看怎么是像是在哄孩子。
谢灵运还是不敢说话,小心翼翼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一边瑟瑟发抖。
和尚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来一个成包裹状的荷叶包,将它打开。
“將将,新鲜出炉的手撕蘑,嗯~香极了!有没有哪位乖孩子想要尝一口呢?”和尚夸张的表情,眼神却始终放在谢灵运身上,对着始终瑟缩着发抖的谢灵运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
谢灵运稍微低垂下眼睛,落在那片荷叶上。里面是一些蒸熟了之后仍然有些异味的撕成条状的蘑菇,面上还微微散着一些热气。明明看着了无食欲,却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谢灵运原地踌躇着。眼睛虽然早已经是饿的七荤八素的发出深夜豺狼一般的绿光,手下却没有动作,似乎仍有一些畏惧。
和尚洞察人心,他立马用空着的手拈起来一根细长的蘑菇,丢进嘴里,动作夸张的嚼了嚼,然后吞了下去。再然后,刚想着张开嘴让谢灵运瞧一瞧,他的确没有害人的意思。
谢灵运还没等他有所证明的动作,少年便如洪水猛兽一般冲笼而出,一下子从和尚手里抢过那片荷叶。
和尚怔忡了一下,随即慈祥又悲悯的笑着,摸了摸一直处于受惊状态之下的谢灵运的头。
谢灵运只觉得一阵舒缓,好像那阵摔下山崖以后全身的经脉之痛都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感觉到善意的谢灵运这回没有往后退,他飞快的吃完了手中的食物,甚至连包着的荷叶都吃的一干二净。
和尚始终笑眯眯的像是看一个后辈一般的看着谢灵运。
谢灵运终于开口,怯生生道:“你是父亲派来救我的吗?”
和尚笑了笑,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谢灵运自这一句就好像开闸了一般猛的打开了话闸。
“我母亲说,父亲很厉害。只要我有危险,他就一定会来救我的。”少年兴冲冲的说着,仿佛这个和尚的默认就好像真的是他父亲派人来救他的一样。
说完,他又忽然低落了起来。
“我的母亲死了。”
和尚摸摸他的头,温和道:“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不是真正的死去。只要你记得,他就不会死。他可以永远活在你心中。”
谢灵运听不来这种安慰的话,他很小就特别的懂事,他知道他母亲说的一半都是在安慰他,他也知道他的身份不容见光。
于是,他难得执拗的显得有些激烈的反驳道:“不会的。死了就是死了。”
就连他也差点死在山崖下。他能记得母亲,又有谁能记得他呢。难不成把他推下的那些纨绔们还会记得他?
和尚好像是看出他所想,微微笑着,认真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神仙,他会永远记得你。”
谢灵运抬起头,道:“神仙?”
“是你吗?我知道你不是我父亲派来的,你是神仙吗?”
和尚:“我?算是吧。”
“但是,你的那位神仙可不是我。另有其人。”
和尚笑的高深莫测,一脸神秘。可是任由谢灵运怎么问,他也不再多说,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谢灵运撇撇嘴,道:“神仙怎么会记得我,我连修仙的门道都摸不清。”
他这时候已经十岁多了。那时候正值兵荒马乱之际。太子和他一起被送到小灵届里面,那时候他才三岁一是避开乱世,二是随了世间大部分的想法,想来求一求机缘。
谢灵运没有仙根,就算刚开始不知道,那么过了五六年,仍然是一个需要吃白饭的连辟谷都做不到的凡夫俗子。就显然易见。就连太子也摸索着学会了一些符箓之术,反观他,一事无成,像个废物。
和尚微笑的吐露天机,道:“非也。那位神仙反而托了你的福,偶得机缘。所以,此生难忘!”
谢灵运啊了一声,还是不太能理解。和尚却再不愿多说。
谢灵运只好换个话题:“那我现在要怎么办?”
和尚:“在这里待上两个月,会有人来找你的。”
“可是这里四面透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和尚指了指角落,那里是谢灵运刚刚醒过来的地方。有一床不太软和的硬稻草。稀少的跟睡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差不多。睡下一个半大孩子也算绰绰有余。但是,外加一个体形较大的和尚,那简直还不够“塞牙缝”。
这点稻草,四野荒凉,还不如当食物吃了。
“那你怎么办?”
“我稍后就走。”
“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两个月?”谢灵运眼中又缓缓凝聚了一些微弱的恐惧。
和尚想了想,道:“我会定期让人送信来的。”
谢灵运的眼中恐惧更深,直接抓住和尚衣服的一角不放,倔强的朝着和尚摇了摇头。
“我害怕。”
和尚看着他,好久才叹出一口气。
实话实说道:“我今天不走,明天也会走的。你很累了,迟早要睡觉的。”
意思是你睡着了我就跑。
谢灵运都快哭出来了。眼睛也猛然瞪出了一些血丝。
和尚无奈的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这样。我给你指一个地方,但是我不能送你去。那里会有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会陪伴你。”
“他是谁?”
和尚想了想,如实评价道:“一个不太喜欢说话的孩子。”想了想,和尚又加了句:“你不用担心,他会很喜欢你的。”
“哦。”
“那我一个人出去会不会碰到想要杀我的人。”
和尚不假思索道:“会。”
谢灵运犹豫了。
“但是,你相信我,你会安全到达。”
有了这句话,仿佛一颗定心丸一般,谢灵运忽然就生出了一些勇气。
“好!”
“下了这座山,一路往西,等你看到一扇没有墙的红门,就到了。
“好。”
回忆从这里中断。
不光是因为身侧的人一直在叫他。在他的脑海中,说完这句话到被接回到皇朝这之间的所有的记忆,就好像被封住了一般。他根本想不起来在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有没有去过和尚说的那个红门。就连那个山间寺庙,那个老和尚都在这段绵长又模糊的记忆中变得愈加扑朔迷离。
“三弟?”
“谢灵运?”
“谢颜???”
谢清晖拿着筷子的手在面上手舞足蹈的挥舞着。叫了好多声,这才将谢灵运的思绪拉回来。
他眼中难得的浮现出了少年气的迷茫。
谢清晖看着心中忽然蔓延出一种护犊之心,他屏住笑意,道:“这是想起了什么,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想起哪家日思夜想,夜不能寐的小娘子了?给哥哥说说,哥哥看看是哪家的姑娘让我这玉树临风俊俏的三弟也迷了眼睛。”
谢灵运彻底在这段分明不熟络的关系,一方故作熟稔的调侃中清醒过来,眼中又逐渐堆积起一些戒备之意。
谢清晖这个人干什么都滴水不漏。他刚从小灵届里被接回来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皇族就是他。
不过,他认识太子在先。他对太子都要比这个二殿下熟悉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