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了**蝴蝶的展厅,林一游和陆屿矜二人穿过这种“热带雨林”的装潢,走在通往出口的漆黑的走廊里。
在走廊还剩两三米的地方,外面强劲的阳光直射进来,突然的强光令林一游睁不开眼,她半眯着眼发现出口往外几米的地方盘踞着一棵树,看直径这棵树起码活了几十年了。
林一游觉得树上有个东西飞了过来,她一开始以为是一片死在盛夏时分的树叶,直到这“叶子”飞了进来,她才意识到这是一只蝴蝶。
竟然是一只黑色的蝴蝶。
不知道这只蝴蝶是从博物馆逃出来的,还是来奔赴族群的,它绕着停在原地的二人飞了几圈。
林一游回过身对仍然处在黑暗里的陆屿矜道:“看,你的飓风来了。”
话音刚落,这只蝴蝶飞到了她的鼻尖上,忽闪了几下,竟然停住了。
此时两人心里皆是惊涛骇浪,林一游似乎听到了海浪一下一下拍在礁石上的声音,她写来安慰人的漏洞百出的蹩脚剧本,竟真的在眼前上演了。
陆屿矜看着瞳孔放大连眨眼都不敢眨的林一游,想笑却笑不出来,阳光透过她身上那身蕾丝的布料,她的身形在这不算温柔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所有强调光与影的映衬之美的画作,在这番盛景下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的眼睛像一片澄澈的湖泊,他成了湖心无所依靠的一只小帆,他简直要溺毙在这温热的湖水里。
这只蝴蝶在她的鼻尖上停了大概十秒,又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就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
陆屿矜想,也许是这个勇敢的“小战士”真的听见了女将军的呼唤,也许是老天终于想起自己想做出一点补偿,不论出于哪一种原因,都足够他的心软成一摊春水。
林一游终于可以大声呼吸,她模仿着美剧里的女演员,开玩笑道:“Your art escaped to another museum!”
“Nah”,陆屿矜低声道:“She's still here.”
林一游张开了双臂,想给困在废墟里的少年一个迟来的拥抱,陆屿矜却笑着将她揽进怀里,依然是熟悉的发香。
也许,也许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烧干净才会长出新的东西,在这个十几年后接近尾声的盛夏,在地球的这一边,他心里那片荒芜凋敝之地终于重新焕发生机。
几天后,经历了二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他们回到了H市。
一别两个多月,本就陌生的房子变得更加陌生了,现在H市进入了初冬时节,屋子里开着地暖,舒服得林一游想躺在地上滚个几圈。
事实上她在进了自己房间后也确实这么干了。
两人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吃了顿火锅,陆屿矜又是洗菜切菜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换好了家居服的林一游拿着一双筷子就准备吃。
各种用来涮锅的绿叶菜和肉品摆得整整齐齐,一边红油一边清汤的鸳鸯锅“咕咚咚”冒着泡,一眼看上去就能激起在外漂了两个多月的“游子”的食欲,陆屿矜甚至还贴心地泡了一壶热茶。
林一游夹了一片毛肚在红油锅里一会上一会下,次数够了,她蘸了一下陆屿矜调的蘸料,入口按网上的话说真是香迷糊了,毛肚新鲜香脆,蘸料鲜美醇厚,她不知道他是按什么比例调的才能把蘸料调得这么好吃。
房间里太暖和了,即使两人穿着夏天的衣服,没一会也还是出了薄薄一层汗,林一游回到楼上换了个吊带下来,陆屿矜也穿上了一件黑色背心,没了束缚她觉得夹肉卷都有劲儿多了。
林一游想捞一块土豆尝尝,结果夹起来一块山药,她的筷子在半空停了半天,觉得扔回去不太好,就准备放在空盘子里。
“给我吧”,陆屿矜注意到了,把碗举起来接的同时随意问道:“不爱吃?”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有不吃的食物。
她倒不扭捏,把那块山药放进了他的碗里,漫不经心地说:“倒不是不爱吃,就是有点过敏。”
陆屿矜突然想起那次在街边碰见她,她脖子红了一片蹲在地上吃过敏药的样子。
他有些“怪罪”地问:“那刚才我下山药的时候你怎么不阻止我呢?”
林一游解释道:“我的过敏没那么严重,就算我把一根山药吃了也只是会起疹子而已,吃片药就消了。”
陆屿矜这质询的样子有点像校门口逮迟到学生的教导主任,林一游莫名有点心虚,她拿出了强有力的证据解释道:“真的,我小时候就发现我吃了山药舌头会麻身上会痒,但我还是很喜欢吃,直到我七岁那年,吃了少年宫满满一碗山药泥,起了一身包,老师给我送进医院,医生说我是山药过敏,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吃了山药都会浑身发痒。”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你看,我最严重的这次过敏也就是挂了瓶点滴,而且现在的我比小时候的我强壮太多了,这么一点根本不用在意。”
他俩把蔬菜类都下在了清汤锅里,陆屿矜便拿着漏勺把清汤锅里的菜都捞了出来,又拿着勺子把汤都舀了出来扔掉了,重新换了清汤锅底,连她夹过山药的筷子都给换了。
陆屿矜夹了一块刚刚捞出来的土豆,那土豆片一夹就碎了,就是林一游喜欢的那种煮得面面的,吃在嘴里口感很绵密的状态,她伸出筷子去夹,被他一筷子挡了回来。
陆屿矜指了指新倒好的一片风平浪静的清汤锅一板一眼地说:“你等这个锅底熟。”
林一游“认命”地去红油汤里捞了一个虾滑来吃,陆屿矜打的虾滑比她的拳头小不了多少,一口下去甚是Q弹。
陆屿矜问:“所以在你七岁之前家里做了山药你都是吃的对吗?”
她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家里”,陆屿矜喝了一大口浓茶,问道:“你吃了山药起疹子这件事你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发现过吗?”
林一游自嘲地笑了一声,回道:“我爸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山药过敏。”
她夹了一片羊肉,毫不在意地说:“我小时候是不吃羊肉的,我那时候总觉得有股怪味,后来我妈饿了我整整两天,桌子上只有一盘葱爆羊肉,我就吃了。”
她把羊肉卷放进嘴里,一脸享受地咀嚼,咽下去后,她说:“羊肉的确很好吃,从那以后,除了山药我什么都吃。”
林一游想起当时尹明珠笑得肩膀乱颤的样子,那眼神轻蔑得像是在看一条狼吞虎咽的流浪狗。
彼时尹明珠唯一的儿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林以述又是个经不起折腾的病秧子,健康强壮不听话的大女儿便成了自己扭曲情感的发泄对象。
林一游往嘴里放了一根绿油油的贡菜,嚼得嘎嘣响,她觉得就像有人在自己脑袋里放鞭炮,耳朵里很吵,但她很平静地说:“陆屿矜,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活了二十几年这件事你不会不明白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我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来就说明它在我这早就翻篇了”,她把自己掉下来的碎发又夹上去,她说:“你这样看我,我只会觉得你在同情我,那就证明我找错了倾诉的人,我以后不会再跟你讲这些事。”
“林一游,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大条有时候又觉得你很敏感,同情是居高临下的是一种自恋情绪的自我**”,陆屿矜认真地说:“但我们之间是平等的,这种一个独立人格对另一个独立人格的惺惺相惜的情感不叫同情。”
这种一个独立人格对另一个独立人格的惺惺相惜的情感不叫“同情”,而是叫“心疼”。
林一游惊讶于陆屿矜连对某个词语的看法和解读都跟自己理解的差不多,也惊讶于他点破了他和自己那种令她不熟悉的复杂而又奇怪的情感原来是出于惺惺相惜。
她好像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语文老师讲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那个时候,老师嘴里嚷嚷着的“送分题”时隔多年才真正把那一分送给她,也许教育确实是有延迟性的,跨越古今穿越时空的密钥是感同身受的一瞬间。
她没有问陆屿矜口中这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不叫“同情”叫什么,刚刚她已经在他手里拿到了密钥。
陆屿矜十分霸道地说:“林一游,这些事你以后还是要说给我听。”
火锅冒出的热气挡住了她的视线也虚化了陆屿矜的面庞,她笑着问:“什么类型都说?”
“嗯。”
好吧,人生难得一知己,她太久没有过可以一起聊天的朋友了。
两个人就着随便想起来的发生在过去的趣事、糗事、烦恼事吃着火锅喝着茶。
时间的确是一场不能被饶恕的大火,它的火舌会无休止地吞噬掉能吞噬的所有的一切,但只要你回想起某些有关过去的鲜亮的发光的璀璨的记忆,那这些记忆就会在废墟里长出翅膀变成肥皂泡一样的灵魂,重新陪伴在你身边。
人是一定会被在过去晦暗时光里镶着金边的自己拯救的,直面世界时想要拥有完整的的无畏,第一重要的是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