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矜和林一游在A国的“蜜月之旅”差不多就告一段落了,临走前后者照着林以述列的单子里“血拼”了一回。
陆屿矜看了一眼林一游手机上的单子,一本正经地问:“How come she left the president off the list?”
林一游哈哈大笑。
他们两个计划的“蜜月之旅”另外还有几个国家,谈成这个大单之后,除了一直跟国内那边保持联系,俩人基本就是真休假了。
把每个地方必去的打卡点玩了一圈,也把各种有名的项目都体验了一遍,两人在A国发生的那点不愉快早就被扔进海里喂鱼了。
相处下来林一游发现陆屿矜是个很会玩的人,总能找到人没那么多的景点,随便进的一家餐厅也很好吃,他的知识面很广而且从不卖弄,会在看到美景的时候说上几句那么相称的诗词,如果是她好奇的,他若是知道其中原由,一定言之有物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不故弄玄虚也不添油加醋,不懂的也会老老实实说不清楚。
她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她当然知道人性的复杂,却怎么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个有着雷霆手段城府颇深的人面对这个世界时,竟然有几分赤诚之心,在名利场滚了一遭的享受过权利和荣耀的男人,为什么还能做到如此谦卑而赤诚。
陆屿矜真真是她见过的独一个。
林一游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做朋友真的不错,难得遇见的良师益友。
她无比享受这个不可多得的假期,前几年她就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已经好久没有休息过了。
他们这段旅途的最后一个国家,是个不那么有名的却充满艺术气息的小国家,刚下飞机林一游便对陆屿矜说:“小树一定会喜欢这里。”
那天陆屿矜带她去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差不多可以粗暴的分为两个模块,一个模块描述各种蝴蝶类型陈列各种蝴蝶标本,另一个模块“展览”活着的蝴蝶。
林一游看着五彩缤纷的蝴蝶标本,无比感叹,她笑着说:“我原本认为蝴蝶这种美丽的昆虫承载着‘破茧成蝶’的夙愿简直是毛毛虫的悲哀。”
陆屿矜的视线停留在一个翅膀是翠绿色的蝴蝶标本上,听到她这句话诧异地问:“为什么?”
林一游回:“因为我觉得这是在让毛毛虫服美役,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不想当蝴蝶的毛毛虫,总会有嚼着菜叶子不学无术的毛毛虫,如果要求每一只都要变蝴蝶怎么不算是对它们的变相压迫呢?”
这还是陆屿矜第一次从林一游嘴里听到这样的观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些惊讶地说:“我以为林一游这样的人会不赞同甚至鄙视不想当蝴蝶的毛毛虫。”
“那你也太小瞧我了,虽然我这个人停不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劳碌命”,林一游说出的话难得有几分孩子气:“但这是我的个人选择,我捍卫每一条毛毛虫只当毛毛虫的权利。”
陆屿矜却没有被她带偏:“但你刚刚说了‘原本认为’,也就是说你现在改变了想法。”
“是的,我现在觉得如果能有幸见识一下天空确实比躺平要好,反正死了总会回归大地的。”
陆屿矜道:“如果有幸进了博物馆就更好了。”
“这话我可不太赞同,当昆虫界的木乃伊有什么好”,林一游道:“蝴蝶生命的光辉在于飞翔,变成永恒的标本是艺术家对它们撒下的弥天大谎。”
永生的标本是艺术家编织的绚烂谎言,蝴蝶只有张开逃离的翅膀,才能闪烁生命的荣光。
陆屿矜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段文字,原话记不得了,只记得很美,他对林一游道:“如果让你描述蝴蝶的本质,你会用哪三个词?”
林一游试着问道:“名词还是形容词?”
“都可以。”
她思忖着回:“天空,绚烂,以及美丽喻言的载体。”
这几个词倒是不难理解,两人换了一个展厅,陆屿矜问:“那若是形容你自己呢?”
林一游把这个问题在心里重复了几遍,才缓缓回道:“也许是,潮水,荒草,**。”
她说得不对!简直是大错特错!
陆屿矜想,她的身体装的明明是朝露、骄阳、海水还有梦境。
她随意地问了一句:“那你呢?”
他满心满脑都在反驳她这个答案,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我说你的本质是什么?”
陆屿矜沉默了十几秒,淡淡道:“虚无。”
非常出乎意料的答案,但凡他说“一堆细胞”或是“一堆代码”她也不会这么意外,林一游追问道:“完了?”
陆屿矜十分笃定地道:“完了。”
林一游笑了下,稍微摇头晃脑地道:“你这个人……”
三三两两的游客在交谈着什么,陆屿矜躲了一下,他今天的头发吹得蓬蓬的,原本一八五往上的身高差点拔到一米九,简简单单的黑裤白衣,眉眼如画气质干净,完全看不出这已经是个快奔三十的男人了,他的眼神跟着她,追问道:“怎样?”
“很空虚吗”,这四个字一出来林一游心下觉得很有歧义,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句:“精神层面。”
他们正要换到全是**蝴蝶的展区,刚走到楼梯拐角处,走在前面的陆屿矜听到这番话,突然站定,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如果卢浮宫或者眼前这个博物馆突然发生火灾,你觉得会怎么样?”
林一游也站定在这截楼梯的倒数第二节台阶上,她不假思索地回道:“会上热搜。”
“6”,陆屿矜转过身来,把这个问题的前提条件补全了:“我的意思是,这场没有发生的预想中的火灾对那些艺术家来说会怎么样?”
林一游试着理解他的意思,试探性地回道:“灭顶之灾?精神世界的崩塌?”
“一游”,他突然叫起她的名字,眼底藏着几分之前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痛苦,他哑声道:“我的人生经历过这样的大火,我没有抢救出任何一件藏品。”
他早就是一片废墟了,崩塌还是毁灭,他没得选。
能直视她的眼睛说出这些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所以刚一说完他就转过身去,走向了下一段台阶。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林一游还愣在原地,心脏像放多了酵母的蛋糕,聪明如她也会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这边的展厅是根据蝴蝶的习性照着热带雨林的风格装修的,四周的墙被一块一块长方体的透明玻璃展柜铺满了,各种种类的绚丽多彩的蝴蝶在玻璃里扇动着翅膀。
陆屿矜静悄悄地站在一块玻璃前,他比蝴蝶寂寞。
林一游走到他身边,他的情绪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这里的蝴蝶应该都不能引发飓风了。”
他的情绪这般收放自如,好像刚才发生的那些不过是她一瞬间的错觉。
每一块玻璃里飞舞的蝴蝶都像是被风吹得纷乱的花瓣,实在是太漂亮,林一游不由自主地再次拿出手机来拍。
为了配合今天博物馆的主题她穿了一条略微紧身的白色蕾丝鱼尾裙,用发钗把头发低低地盘在左边,很素雅也很有东方美人的韵味。
陆屿矜也帮她拍了一张,她察觉到,凑过脑袋来看,实况定格在她看向镜头的这一下,穿得再素雅也无法令人忽略其鲜亮的眉眼,手指点在图上蝴蝶纷飞美人垂目,一时分不清哪个更美。
度假这段时间陆屿矜没少给她拍照,他总能抓拍到景美人也美的瞬间,她十分习惯地说:“晚上回去投给我。”
“好。”陆屿矜又偷偷欣赏了一遍。
林一游站在一群黑色翅膀的蝴蝶那里,莫名笑了,陆屿矜问她在笑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林一游仔细想了想,道:“就是刚刚一个很奇怪的念头钻进了我的脑袋里,我觉得很有意思,但说出来又天马行空的。”
“Come on”,她不懂,能听到她的奇思妙想简直是莫大的恩赐,陆屿矜巴不得她多说一些,他跃跃欲试地说:“说来听听,”
“好吧,那你不要笑我”,林一游道:“我觉得如果我是童话作家的话,我会写每只毛毛虫刚变成蝴蝶时翅膀都是透明的。”
她看了陆屿矜一眼,他微笑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她说这些话时多了几分孩子气。
“有的蝴蝶飞过傍晚的云霞,翅膀变成了紫色或粉色,有的蝴蝶飞过森林,变成了绿色、青色和苍色,有的飞过夜晚的海,于是变成了深蓝色,有的小蝴蝶喜欢浅色,它们觉得深蓝色太沉重,于是十分勇敢地飞过了罕见的果冻海。”
很不像林一游会说的话,也很像林一游会说的话。
原本看着玻璃展柜的她突然转过身来,对上陆屿矜的眼睛,她认真地说:“而有些蝴蝶是天生的战士,它们飞过了某个少年燃烧着的博物馆,它们的翅膀变成了红色,有些来晚了,飞过一片废墟,翅膀就变成了黑色。”
陆屿矜看着她,喉头上下动了一下,又听见她说:“虽然你没有抢救出你的藏品,可依然有蝴蝶飞进你的博物馆成为新的藏品。”
他突然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他想他刚刚漏下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她的身体里除了朝露、骄阳、海水、梦境,还有神慈悲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