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脚刚迈入家门,沈凌奚的耳边便擦过道凛冽的风声。
她猛地转头,双手下意识接过朝她劈来的扁木,定睛一看,发现是母亲端着根戒尺立于门后,挥出的力度毫不留情,揍她跟揍贼似的。
“沈凌奚,你真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是吧?”
冉兰清望了眼头顶乌压压的天色,星月悬在半空,时候不早了,又看了眼沈凌奚龇牙咧嘴地夺过她手中的戒尺,心间的怒火被拔高了几分。
“今晚罚你不许吃饭,好好回屋反省,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偷溜出门了!”
母亲放下这句狠话,沈凌奚甚至没有反驳的机会,便被缩在门后待命的家仆四人搀起,一人抓她一肢,把她给生生抬回了房去。
重心不稳地朝前倒,沈凌奚被身后的家仆推了一把,正欲发火,却听到她的闺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美璎,你干嘛呢?”
沈凌奚扭扭僵掉的脖子,观察了一眼身上差点被家仆扯坏的黑色外袍,顺势将其脱下,利落地丢在了矮桌上。
“小姐,是美璎不好,我说什么夫人都不肯听,哪怕我搬出了薛小公子这个名头,夫人还是气得不行。若你再晚些回来,夫人怕是要出动全府的人去寻你了。”
美璎见沈凌奚终于出现,就好像幼苗儿见了遮挡风雨的大树,激动得差点就要跳到沈凌奚的身上嗷嗷大哭起来。
“但现在似乎也好不到哪去,”沈凌奚眼睑抽了抽,无奈地揉揉美璎软软的头发,“今晚母亲罚我没饭吃,你去帮我备洗澡水吧,至少晚点饿了还能直接倒头就睡。”
未料,美璎却冲她眨巴着眼,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两圈,好像藏了什么小心思。
“从我刚进门就听到你好像在房里捣鼓什么,说!干什么坏事了?”
坐于一方木凳上,沈凌奚给自己倒了杯寡味的温水,却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水都带有股肉香,怕不是自己饿昏头了。
直到现在,她才渐渐开始对“有情饮水饱”有了新的见解。
只不过现在的“情”,是她吃不上肉的无奈心“情”。
“猜到夫人会用这招,所以我这聪明脑子,早就为小姐悄悄准备好了。”
美璎露出个狡黠的笑,倏地跟变戏法似的,从柜中哐哐拎出好几碟荤菜,把沈凌奚给吓得嘴都来不及合上。
好美璎!好美璎!
你是转世的女菩萨,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大善人啊!
*
第二天天刚微亮,沈凌奚便被美璎摇醒。在梦中,她还在与十二道杭帮菜进行友好的会面,不料正张口要吃,咬到的却是干涩的被褥。
“叫我起来那么早干嘛?”
沈凌奚眯着眼端坐在梳妆台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掉,又被美璎“啧”了一声扶好。
“是夫人的意思。”美璎显然也是困得不行,一主一仆都似是陷在半梦半醒中,一时间,房内静了下来,唯有木梳和衣裳摩挲的声音。
直到被美璎搀着来到了正厅,沈凌奚才算完全清醒了过来。
冉兰清仍端着那柄戒尺,高坐于主位,一手持着尺,一手拍击着手掌,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给母亲请早。”
沈凌奚朝冉兰清福了福身子,直到其对她点了点头,又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才乖巧落了座。
刚沾凳,香气扑鼻的热腾腾的糕点便夺走了沈凌奚所有的注意力,双眼冒着光。
冉兰清见女儿似乎饿极了,望向她的眼神是那么地楚楚可怜,便也不忍心再板着张脸,起身坐于沈凌奚的对面,和她一起用起了早饭。
“啪”地一声,冉兰清将戒尺拍于桌面,吓得沈凌奚和美璎抖了抖,却也不敢多话,头都要埋入胸里了。
“你以为娘不知道昨晚你都做了什么?”
“若非是我没有戳穿你们,昨晚你还想饱着睡去?”
尽管千怪万怪,冉兰清终归还是不舍得折腾自己的女儿,况且先前薛家的医师曾告知她需得多给沈凌奚进补,冉兰清便更是不敢拿沈凌奚的身子开玩笑。
可沈凌奚真的太过分了,总爱整日扛着个带伤的身体四处乱跑。
除了空荡的沈府,以及岌岌可危的染坊,冉兰清什么都不剩了,唯独心中牵挂着她的女儿。为让她日后能过得好些,冉兰清也是煞费了苦心。
“灵犀知错了。”沈凌奚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却也不忘朝嘴里塞了个大肉包子。
不忍对沈凌奚放重话,冉兰清重重叹了口气,看到沈凌奚在吃到食物后露出的幸福的表情,心又是一软,鼻子一酸,心疼地抚上了沈凌奚的脸:“虽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需得多休息。你听娘的话,等完全好了再出门行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娘......”
沈凌奚咽下嘴里最后一口,才继续道:“家中染坊的账本能不能给我看看?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做,我研究研究?”
“你要那作甚?”冉兰清倒是无所谓,反正家里的财产最终都是要继承给她的,只不过从前沈凌奚从不过问家里的生意,突如其来地一问,令冉兰清十分诧异。
“我想为娘分担一点,哪怕丁点也行。”
抿了口苦涩的茶,沈凌奚朝母亲深深望了眼,却看到母亲眼中竟含了泪花。
“我们家灵犀长大了。”
冉兰清撇过头去擦泪,又忙唤沈嫂拿来几张纸,将其规整好后,塞入了沈凌奚的手心。
沈凌奚正乐呵呵把纸摊开,待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笑容却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这哪是什么账本啊?!
分明就是选夫婿的花名册!
“如何?相中哪个?”
冉兰清吸吸鼻子,视线全放在了沈凌奚手中几张薄薄的纸上,并未注意到她此时完全僵住的上半身。
“娘,我要的是账本,是账本!你给我的是什么啊?”沈凌奚不可置信地乜了母亲一眼,又将手中的薄纸对着沈嫂歪头甩甩。
“小姐,我没拿错,就是夫人的意思。”
沈嫂红着脸捂嘴偷笑,立马跑开了去,离开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冉兰清见女儿如此抗拒,倒也不强求,便从沈凌奚手中接过那几张薄纸,将其压在了戒尺之下。
“灵犀,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自己的身体我懂得的。我只是想在自己仍在世时,为你选名好夫婿,否则万一哪日我突然撒手人寰,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不许娘这么诅咒自己!”沈凌奚拍桌而起,美目中盛满了怒意,她气的并非是母亲要为她选夫婿一事,而是母亲总以最坏的打算来度日的心态。
若一个人的心都病了,身体又能好到哪去呢?
重活一世,沈凌奚不会允许自己重蹈覆辙,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悲剧不再重演。
冉兰清并没有因为沈凌奚的暴起而发火,反而愈发沉稳地勾勾她的手指,语重心长道:“你父亲啊,名字就是起得太重了,才会如此早早便丢下我们母女去了。”
沈重,沈重。
父亲的一生都在肩负沉重的负担,最后临了临了,被病疾缠得卧于床榻,直至最后一刻都痛苦至极。
沈凌奚没忘,所以内心更坚定地决意要担负起家里的重担,否则,昨日的她也不会冒着被母亲责骂的风险,出现在染坊。
刚离开不久的沈嫂此时又折返了回来,来时手中掂着本厚厚的本子,泛黄的纸页似乎染上了册子主人每个挑灯夜战的灯黄,而微微卷起的页角,犹如被人翻开过多次,卷住了岁月的痕迹。
“这就是染坊的账本,你想要,娘给你。”
冉兰清给沈嫂使了个眼色,那头便将手中的本子递到了沈凌奚的面前。
沈凌奚双手接过,却觉得它竟同父亲的名字一样,重得让她想流泪。
原来竟是这么一方不大不小的册子,就承托了沈府的小半生。
她疯狂眨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掉出,站在她身旁的美璎见了,也不由得低下头,明明刚才还稍稍热闹的正厅,此时竟都沉浸在默然中。
而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冉兰清。
“好了,灵犀若是真的要看,就去书房好好钻研,不懂的,可以来问为娘。但娘现在要去染坊一趟,有什么要问的,等娘回来再说。”
沈凌奚翳了翳唇,正欲开口说要一起去,却见母亲拿起戒尺,冲着那几张压着的薄纸点了点,对她咧嘴笑笑。
“娘不是要逼你立马成亲,不过,这几位才子终归是为娘精心为你挑的,若是真不喜欢,娘也不强求,再选就是。但好歹要看一眼吧?”
说完,冉兰清便在沈凌奚的额上亲了口,领着沈嫂离开了。
衣袖带起一阵风,吹起了桌上的几张薄纸,在纸将要落地前,沈凌奚无奈抬手接住了它们。
“有什么好看的?挑来捡去,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活得自在。”
沈凌奚嘴里嘟囔,但也好奇娘口中所说的“精挑细选”究竟有多“精”。
把账本给美璎收好,她直起腰背,打算细细品味几副画像。
纸张在她的葱指间翻腾,沈凌奚的眼睛不过停留了一秒,便快速翻到了下一张,所以很快,本就不多的薄纸立马被翻得见了底。
就在美璎刚要张口揶揄沈凌奚一番时,却见沈凌奚倏地站起,瞪着双眼抱头尖叫起来。
“小姐,你吓死我了!”美璎拍拍胸脯,只好奇沈凌奚是看到了什么牛鬼蛇神,竟吓成这样。
不会丑得跟个山海经里的妖怪似的吧?
美璎挑起眉,眼中映出沈凌奚手中唯一紧握的那张,而纸中画的是名温文尔雅,清新俊逸的郎君。
要单论起外表,这郎君可是连薛府的那位英朗帅气的薛小公子都不输的。
“他他他......”
沈凌奚颤颤巍巍指着手中最后一张纸里的画像,嘴唇发抖,脸色惨白,近乎要晕了过去。
“是他!!!”
那个仅与她在棺材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前世的丈夫。
周富豪家的长子,周乾生。
沈凌奚头皮发麻,一种即将倒霉要临头的感觉油然而生。
千算万算,她却是没想到,今生竟会以这种方式再和他“相见”。
周乾生:你好[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