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薄纱,轻柔地笼罩着浙南的山坳。
陈稻禾深吸一口湿润清甜的空气,肺腑间满是竹叶、泥土和露水混合的沁凉味道。
这与城市里尾气和香水混杂的气息截然不同,是她熟悉且依恋的、属于故乡的味道。
她利落地将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颈侧,她却无暇顾及。
身上那件靛蓝色的土布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被仔细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小臂。
“阿婆,我去溪边看看昨儿下染的布!”稻禾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声音清亮如山涧溪流。
屋里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晓得咯,慢点走,石头上滑!”
稻禾拎起一个竹编的提篮,脚步轻快地踏上屋后蜿蜒的小径。
她的布鞋很快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她却毫不在意。
路旁的稻田在晨光中舒展着绿意,远处层峦叠嶂,云雾缭绕,如同一幅酣畅淋漓的水墨画。
这就是她的世界,简单、质朴,却充满了扎实的生命力。
每一片叶子的脉络,每一块石头的纹理,她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
溪水淙淙,清澈见底。
几块大石头被巧妙地垒在溪边,形成天然的染布场所。
稻禾将昨晚用栀子、苏木和蓼蓝等植物染料浸染的布匹从溪水中捞起,仔细检查着颜色的吸附情况。
指尖被冰凉的溪水和染料浸得微微发红,她却神情专注,眼神里是一种对手中事物的虔诚与热爱。
阳光穿透逐渐散去的薄雾,洒在她认真工作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而坚韧的轮廓。
她轻哼着阿婆教她的古老歌谣,调子悠扬,与溪水声、鸟鸣声交织在一起,和谐自然。
与此同时,一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银色豪华SUV,正艰难地行驶在通往村子的唯一一条盘山公路上。
林薇薇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导航早已失去信号,她只能凭借着昨天那位“陈老师”在邮件里描述的模糊路线摸索前行。
路面坑洼不平,车身不断颠簸,每一次底盘被刮擦的声响都让她心疼得蹙眉。
她摇下车窗,试图让山风吹散一些车厢内沉闷的香水味。
瞬间,一股浓郁而陌生的气息涌入。
混合着植物清芬、泥土腥气和某种淡淡牲畜味道的空气,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这与她习惯的,经过香氛系统过滤的恒温空气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野蛮又蓬勃的生命力。
路越来越窄,两旁的竹林几乎要刮到车身。薇薇开始怀疑自己冲动的决定是否正确。
离开上海的光鲜亮丽,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找什么“真实的艺术”?
她甚至不确定那位仅通过几封邮件联系的“陈老师”是否靠谱。
就在她分神的一刹那,车轮猛地碾过一个被杂草掩盖的深坑,车身剧烈一震
随即传来一声不妙的闷响,然后是轮胎快速漏气的嘶嘶声。
“该死!”薇薇低咒一声,猛地踩下刹车。
车停在了路中央,前轮彻底瘪了下去。
她下车查看,眼前的情形让她一阵无力。
昂贵的跑车像一只搁浅的金属巨兽,狼狈地瘫在黄土路上。
周围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竹海的沙沙声和不知名昆虫的鸣叫。
她尝试用手机呼叫救援,果不其然,信号格空空如也。
一种与世隔绝的恐慌感悄然爬上心头。
她穿着昂贵的真丝衬衫和窄裙,踩着精致的高跟鞋,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显得如此突兀和可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阳光变得炙热。
薇薇的耐心逐渐耗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正当她考虑是否要弃车步行去寻找帮助时,远处的竹林小径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挑着扁担的姑娘,步伐稳健轻盈,逐渐走近。
薇薇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被溪水洗过的黑曜石,带着几分好奇和打量。
然后是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简单挽起的黑发,以及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下,隐约可见的流畅而有力的身体线条。
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精心保养、妆容完美的名媛闺秀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未经雕琢的、蓬勃野性的美。
“需要帮忙吗?”姑娘开口了,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清澈,带着一点柔软的乡音。
薇薇一时有些怔住,下意识地维持着礼貌和距离:“我的车胎爆了。请问这附近有修车的地方吗?或者……哪里有电话信号?”
姑娘放下扁担,里面是两捆新采的染布用的植物。
她走到车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瘪掉的前轮和那个深坑,然后摇了摇头。
“这个时间,镇上的修车师傅估计喝醉了嘞。而且这段路,他的小拖车也进不来。”她站起身,目光坦诚地看向薇薇,“你有备胎和工具吗?”
薇薇愣了一下,点点头:“有,在后备箱。”
她遥控打开后备箱,里面除了备胎和工具,还有她的行李箱和一个装着展览资料的公文包。
姑娘看了看那些精致的物件,又看了看薇薇纤细的手腕和脚上的高跟鞋,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利落地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我来吧。这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车过的,你等到天黑也等不到人。”
不等薇薇回应,她已经走到后备箱,毫不费力地拎出了沉重的备胎和工具箱。
薇薇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只见这个看似朴素的乡村姑娘,熟练地用千斤顶顶起车身,她想用用工具拧松螺丝,但大概是拧得太紧,她还整个人踩在扳手尾端,扶着车使劲跳着。
终于她卸下坏胎,换上备胎,又踩上扳手尾端跳了几下,拧紧。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
薇薇第一次发现,原来女人徒手换轮胎的画面,可以如此……好看。
一种与她平日里所欣赏的精致之美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感的美。
“好了。”姑娘站起身,用旁边草叶擦了擦手,“备胎气不太足,开慢点。村里陈阿婆家可以打气,你要去哪?顺路的话可以指给你。”
薇薇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连忙道谢:“太谢谢你了!我…我是来找人的。一位姓陈的老师,做传统染布的。”
姑娘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了起来,笑容像山野间的阳光一样干净透彻:“你就是那个从上海来的?发邮件的林…林…”
“林薇薇。”
“对,林小姐。”姑娘笑得眼睛弯弯,“阿婆是我奶奶。我是陈稻禾。她让我今天留意一下有没有生面孔呢。”
命运般的巧合让薇薇一时失语。
她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徒手帮她换好轮胎、笑容灿烂的姑娘,实在无法将她和邮件里那位被称为“老师”、想象中应是德高望重的非遗传承人联系起来。
“你…你就是陈老师?”薇薇难以置信地问。
“我可不是什么老师,大家瞎叫的。”稻禾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重新挑起扁担,“走吧,林小姐。车子能慢慢开过去了,我家就在前面溪边拐角。”
稻禾在前面引路,步子轻快。
薇薇坐回车里,启动引擎,缓缓跟在那抹靛蓝色的身影后面。
透过车窗,她看着陈稻禾挺拔而松弛的背影,看着她如何熟练地避开路上的坑洼,如何与田间劳作的老人用方言打招呼,如何因为一只突然窜出的野兔而露出惊喜的笑容。
车厢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个姑娘靠近时,带来的淡淡植物清香和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