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薇站在画廊二楼的落地窗前,俯视着黄昏时分的上海。
夕阳的余晖为外滩的建筑群镀上一层金边,黄浦江上游弋的观光船拉长了汽笛声,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窗玻璃映出她精致却略显疲惫的面容,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眉毛,抹着哑光口红的薄唇,以及那双被无数人称赞“像会说话”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窗外渐暗的天色。
“林总监,开幕式还有四十五分钟就要开始了。”助理小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心翼翼地,“您需要补个妆吗?”
薇薇转过身,强迫自己扬起一个符合期待的弧度:“好的,谢谢提醒。”
她走向私人休息室的洗手间,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
这间位于外滩源的老洋房画廊是林家产业之一,三年前从巴黎回来后,母亲就将这里交给她打理。
在别人眼中,27岁就成为知名画廊总监是令人艳羡的成就,但只有薇薇自己知道,这份“成就”背后有多少不由己的选择。
洗手间的镜灯明亮得有些残酷,照得她眼底的青色无处遁形。
昨晚又是一夜浅眠,即使吃了两倍剂量的助眠药,还是在凌晨三点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她仔细地补着粉底,试图掩盖失眠的痕迹,就像她这些年一直在努力掩盖内心那个越来越大的空洞。
手机在化妆台上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母亲”二字。
薇薇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薇薇,今晚的开幕式很重要,王董和他的儿子都会来。”林夫人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地优雅而不容置疑,“特别是王公子,刚从剑桥回来,年轻有为,你们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薇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妈妈,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需要您为我安排相亲。”
“这不是相亲,只是年轻人交个朋友。”林夫人的语气稍微强硬了些,“你知道王家和我们家多年的交情,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招待好他。况且...”
“况且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一些:“你父亲和王董最近有个合作项目在谈。薇薇,你也不小了,该明白有些场合不只是场合。”
薇薇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感,像是有人慢慢勒紧了她的喉咙。
她望着镜中那个妆容完美、衣着昂贵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
“我知道了。”她最终说道,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我会好好招待王公子的。”
挂断电话后,薇薇在洗手台前站了许久,直到小杨再次敲门提醒。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确保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然后换上标准的社交微笑,推门走入即将开始的热闹夜晚。
开幕式一如既往地成功。
香槟、鲜花、恰到好处的灯光和音乐,以及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们对展品的恭维。
薇薇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人群中,时而用流利的英语与国际收藏家交谈,偶尔用日语与参展的日本艺术家寒暄,大多数时候是切换回普通话,向本地媒体介绍展览理念。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很好,从小就被培养如何在这种场合举止得体,如何微笑,如何交谈,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林家千金。
但她的意识却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尽职地扮演着画廊总监的角色,另一半则漂浮在半空中,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林小姐对当代艺术的见解真是独到。”王公子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确实如母亲所说,英俊得体,毕业于世界名校,言谈举止无可挑剔。
但薇薇看着他,却只觉得在看一个精致的复制品,和她见过的无数个豪门子弟毫无二致。
“您过奖了。”薇薇礼貌地微笑,不着痕迹地拉开半步距离,“这次展览的重点是探索媒介边界,我们很高兴能邀请到三位不同国家的艺术家共同参展。”
“我特别喜欢那件视频装置,”王公子指向展厅中央的作品,“数字化的山水与传统水墨精神的结合,很有东方哲学的韵味。”
薇薇点点头,机械地附和着。
这些话她今晚已经听了太多遍,每个人都在说着相似的观点,用着相似的词汇。
艺术在这里不再是艺术,而是社交货币和身份象征。
她突然想起大学时代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和同学们为了一个艺术观念争论到天亮的日子。
那时他们的衣服上沾着颜料,头发被雨水打湿,咖啡杯底积着少许烟灰,但眼睛里的光芒真实而炽热。
“林小姐?”王公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疑惑,“你没事吧?”
薇薇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在对话中走了神。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她迅速重整状态,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歉意微笑:“对不起,可能是最近布展太累了。”
“应该是我道歉才对,明明看你这么疲惫,还缠着你讨论艺术。”王公子体贴地说,“要不这样,周末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据说主厨是从米兰请来的,不知是否有幸邀请林小姐共进晚餐?”
又是这样。
永远是高级餐厅,知名主厨,精致的用餐环境。
薇薇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倦,像是被包裹在层层叠叠的丝绸中,华丽却令人窒息。
她正斟酌着如何拒绝,母亲的声音插了进来:“薇薇当然有空,是吧?”
林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手臂自然地挽住女儿的腰,指尖微微用力。
薇薇能感觉到那优雅举止下的不容拒绝。
“是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很期待。”
开幕式终于在晚上十点落下帷幕。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后,薇薇独自站在空旷的展厅中央。
高跟鞋早已磨破了她的脚后跟,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她却莫名享受这种真实的痛感。
至少这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而不是一个精致的人偶。
她缓缓踱步在展品之间,最终停在那件最受好评的视频装置前。
数字化渲染的山水在屏幕上流动变幻,美则美矣,却总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
太完美了,太精致了,就像她的人生一样,被精心设计得毫无瑕疵,也毫无惊喜。
手机再次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下周回老宅吃饭,王公子也会来。记得穿我送你的那件香奈儿外套。”
薇薇没有回复。
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上海的夜景。
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座她出生长大的城市此刻却陌生得像别人的故乡。
她忽然想起白天在策划会上,一位老策展人的建议:
“如果想要真正突破,或许应该离开城市,去寻找那些未被过度开发的、真实的东西。比如乡村的手工艺,那种与土地相连的创造力...”
当时她并未在意这个提议,此刻却莫名地再次回想起来。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母亲:“别忘了周末和王公子的晚餐。”
薇薇凝视着那条消息良久,然后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她打开邮箱,开始写一封邮件:
“尊敬的陈老师,冒昧打扰。
我是上海外滩源画廊的林薇薇,从朋友处得知您在浙江某乡村从事传统染织工艺的保护与传承工作。
我们正在策划一个‘传统与现代对话’的展览,不知是否有机会登门拜访,了解您的工作...”
她写完邮件,没有犹豫就按了发送。
然后她删除了母亲的消息提示,将手机调成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