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约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狼,是在转场的第三天。

而就在第二天夜里,在露营时,哈克为约云铺上了睡觉时舒服的毛毡。

边生火边问他:“你怕吗?”

约云不解:“你说露营?这种事情为什么要怕?我小学时爷爷就带我路过营了。”约云觉得他八成在小看自己。

“应该和在公园里睡觉差不多。”

哈格瞄了瞄一眼,说出原因:“这里,晚上,会有狼。”

约云大概被口水呛住了,表情惊喜又恐惧,声音也随之提高:“你逗我呢哈格?我们要在这儿露营?而且有狼?”

哈格没有再回她。

直到夜傍时分,她被一阵低沉的呜咽声惊醒。帐篷外,哈格的黑骏马正不安地踏着蹄子,鼻息喷出白色雾气。约云掀开帘子,看见哈格背对着她站在营地边缘,手中套马杆斜指地面,像一柄出鞘的剑。

“怎么了?”她小声问。

哈格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远处的山脊。

约云眯起眼睛——晨雾中,七八双幽绿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营地。

狼。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手指摸向腰间的匕首——哈格给她的那把。狼群没有靠近,但也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站在山脊上,像一群等待时机的幽灵。

“它们……会攻击吗?”约云低声问。

哈格摇摇头,用生硬的汉语回答:“不饿。只是看。”

但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套马杆。

约云突然想起卓玛的话——哈格的父亲就是被狼咬死的。她侧头看向少年的侧脸,发现他下颚绷得极紧,脖颈上凸起清晰的青筋。

“你怕吗?”她问。

哈格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了句哈萨克语。约云没听懂,但从他紧绷的肩膀能猜到——那不是否认。“慢慢后退。”哈格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眼睛死死盯着狼群,“去火堆旁。”

约云感觉到他的手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温热掌心贴着她的肩胛骨,力道坚定却小心。她刚退了两步,头狼突然龇牙低吼,哈格立刻将她往后一拽——

“跑!”

约云还没反应过来,哈格已经反手抄起燃烧的木柴,猛地朝狼群掷去!火星四溅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就往拴马的地方冲。

“上马!”他几乎是把她抛上了马背,自己却转身面对扑来的狼群。

约云的心脏狂跳,却死死攥住缰绳没有逃——她看见哈格被三匹狼围住,他的匕首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线。

“哈格!”她尖叫一声,抓起地上的火把就冲了过去。

火把扫过狼的鼻尖,野兽哀嚎着后退。哈格趁机抓住她的腰带,一把将她拽到身后:“疯了吗?!”他的声音又急又怒,胸膛剧烈起伏。

“我不跑!”约云喘着气,后背紧贴着他的背脊,“要死一起死!”

哈格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下一秒,他猛地吹响口哨——黑骏马嘶鸣着冲来,铁蹄直接踹开一匹偷袭的狼!

狼群终于退去时,哈格的第一反应是转身抓住约云的肩膀:“受伤没?”他的手指在她身上快速检查,从手臂到腰间,最后捧起她的脸,拇指擦过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沾的血迹。

“不是我的血。”约云轻声说,这才发现他的袖口被撕开一道口子,暗红的液体正慢慢渗出来。

哈格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狼牙,划的。小伤。”

可当约云执意要给他包扎时,她发现那道伤口深得吓人——狼牙几乎剐掉他一块肉。哈格却只顾盯着她发抖的手指:“你心跳太快了。”

他的手突然贴上她的胸口,隔着衣料感受那急促的震动。约云想推开他,却被他另一只手固定住后脑勺:“别动。数呼吸。”

月光下,少年浓密的睫毛投下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但约云能感觉到——他捧着她脸的手,比她的心跳抖得还厉害。 后半夜,他们没再睡。

哈格坚持要守夜,坐在火堆旁一遍遍磨他的匕首。约云裹着毛毯靠在他身边,发现他每隔几分钟就要看她一眼,仿佛在确认她还在呼吸。

“我没事。”约云忍不住说。

哈格闷头继续磨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狼群...不寻常。”他皱眉组织着汉语,“这时候,不该下山。”

约云突然想起卓玛说过的话——哈格的父亲就是被狼咬死的。她小心地问:“你怕狼吗?”

磨刀的声音停了。哈格的喉结动了动:“不怕。”他顿了顿,“但恨。”

这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像是从骨髓里挤出来的。

约云轻轻靠上他的肩膀。出乎意料,哈格没有躲开,反而稍稍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给我讲讲玛卡纳纳吧。”她说。

哈格沉默了一会儿,开始用夹杂着哈萨克语的汉语描述那座神山。传说山顶有永不融化的雪,有能治百病的圣泉,还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约云抬头,发现少年居然坐着睡着了,下巴一点一点地往前栽。

她悄悄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哈格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像只疲惫的狼崽。

狼群在日出时分散去,像晨雾一样无声无息。终于,约云也在疲惫中睡去。

天亮前,约云被一阵细碎的声音惊醒。

她睁开眼,看见哈格正在收拾行装,动作轻得像是在执行某种秘密任务。晨光中,他的侧脸线条紧绷,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怎么不叫醒我?”约云坐起身。

哈格头也不回:“你睡得好。”他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东西,“喝。”

约云接过,是沙棘茶,温度刚好入口。她小口啜饮着,看哈格利落地拆帐篷。他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但动作间还是会微微皱眉。

“手还疼吗?”她问。

哈格摇摇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扔给她:“路上吃。”

约云打开,里面是烤得金黄的馕块和晒干的奶疙瘩——都是她平时多吃过几口的东西。她抬头想道谢,却发现哈格已经背过身去,耳尖微微发红。

哈格直到最后一匹狼消失在山脊后,才缓缓放松下来。他转身走向约云,突然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他皱眉。

约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掌心全是冷汗。她以为是看到狼群紧张的,现在才意识到——她的心脏又开始抗议了。

“没事。”她推开哈格的手,“走吧,今天不是要过冰河吗?”

哈格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转身走向马匹。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个皮囊:“喝。”

约云接过,灌了一大口——是掺了沙棘的马奶酒,酸涩中带着辛辣,瞬间烧热了她的喉咙。

“能止痛。”哈格简短地说,然后弯腰开始拆帐篷,动作粗暴得像在跟谁赌气。

约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在害怕。不是对狼群,而是对她的病。

---冰河比想象中难渡。

正午的阳光照在冰川融水形成的河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哈格牵着两匹马走在前面,河水没过他的膝盖,碎冰撞击着他的靴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抓紧马鞍!”他回头喊。

约云点点头,手指死死攥住鞍桥。她的白马小心翼翼地跟在哈格的黑马后面,但走到河中央时,一块浮冰突然撞上马腿——

马匹受惊扬起前蹄,约云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仰去。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她。水流冲击着胸腔,窒息感让她的心脏疯狂抽搐。她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但厚重的冲锋衣像铅块一样拖着她下沉……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抓住她的衣领!

哈格的脸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的嘴唇在动,但约云听不见声音。河水灌进她的耳朵,世界变成沉闷的嗡鸣。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拖向岸边,然后重重摔在碎石滩上。

“咳……咳咳!”她蜷缩着吐出呛入的河水,喉咙火辣辣地疼。

哈格跪在她身边,脸色比冰河还冷。他粗暴地扯开她的冲锋衣,手掌直接贴上她湿透的胸口——

“你干什么?!”约云挣扎。

“心跳!”哈格厉声喝道,手指压在她颈动脉上。

约云这才发现他的手掌在发抖。

她的心脏确实跳得乱七八糟,像只垂死挣扎的鸟。哈格从腰间皮囊里倒出两粒药丸,塞进她嘴里:“吞下去!”

药丸苦得她直皱眉,但几分钟后,狂跳的心脏确实平静了些。哈格一直盯着她的脸,直到她呼吸平稳,才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马匹。

“哈格?”约云哑着嗓子喊。

少年头也不回,只是狠狠踹了一脚河边的石头。

---

那晚的营地扎在一片背风的山崖下。

哈格生火的动作比平时粗暴,木柴被他折断的声音像某种愤怒的控诉。约云裹着毛毯坐在火堆旁,看着他忙前忙后却始终不跟自己说话。

“喂。”她终于忍不住,“你到底在气什么?”

哈格把铁壶重重架在火堆上,溅起的火星差点烫到他的手。

“你差点死了!”他突然用哈萨克语吼道,又意识到她听不懂,改用生硬的汉语,“冰河!狼!还有——”他指了指她的胸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狠狠砸了下自己的胸膛,“这里!”

约云愣住了。

火光映在哈格脸上,她第一次看清他眼里的恐惧——不是对自然,而是对她随时可能停止的心跳。

“你知道我的病。”她轻声说。

哈格沉默地往火堆里添柴,噼啪的响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半年。”约云继续说,“现在……可能只剩四个月了。”

火焰突然爆出一个火星,照亮哈格骤然苍白的脸。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不治疗?”

约云笑了笑:“因为不想死在医院里。”她指向远处的雪山,“我想死在有风的地方。”

哈格猛地站起来,踢翻了脚边的水壶。热水洒在火堆上,激起一阵白雾。他像困兽一样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抓起地上的弓箭,大步走向黑暗。

“你去哪?”约云喊。

“打猎!”他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带着压抑的哽咽。

约云独自坐在火堆旁,听着远处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她摸出贴身口袋里的药瓶——只剩最后五粒了。

---

哈格直到后半夜才回来。

约云靠在岩石上假寐,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少年下马的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依然清晰可闻。他走到火堆旁停下,然后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

约云悄悄睁开一条缝——

月光下,哈格正跪在地上处理一只雪兔。他的动作娴熟而安静,匕首划开皮毛时几乎没有声音。但约云注意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偶尔抬手抹一下脸。

他在哭。

这个认知让约云胸口发紧。她假装翻身,故意发出声响。哈格立刻僵住,迅速擦干脸,又变回那个沉默的牧羊少年。

“回来了?”约云装作刚醒的样子。

“嗯。”哈格没有抬头,“吃肉。明天。”

约云看着他血迹斑斑的手,突然说:“对不起。”

哈格的匕首停在半空。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她轻声说,“关于我的病。”

少年沉默了很久,最后放下匕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个粗糙的木雕,形状像颗心脏,表面还留着新鲜的刻痕。

“给你。”他把木雕塞进约云手里,“玛卡纳纳的……木头。传说能……”他卡住了,急得抓了抓头发,最后用哈萨克语说了个词。

约云猜那大概是“治愈”或者“保佑”之类的意思。木雕表面凹凸不平,像是被人用匕首仓促刻出来的。她摩挲着那些刻痕,突然摸到一个小小的凹点——是哈格不小心划伤手指留下的血迹。

“谢谢。”她把木雕贴在胸口,“我会带着它登顶。”

哈格点点头,转身继续处理兔肉。但约云看见他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天亮前,约云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

她掀开帐篷帘子,看见哈格跪在营地边缘,面前摆着三块石头和一根狼牙项链。他正用哈萨克语低声念着什么,声音虔诚而哀伤。

约云认出那是他父亲的项链。

哈格做完仪式,突然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皮囊,把里面的液体洒在石头上——是马奶酒。浓烈的酒气随风飘来,约云这才明白:他在祭祀。

为谁?

为他死去的父亲?

为狼群?还是为……她?

哈格起身时发现了她,两人隔着晨雾对视。少年耳后的新月胎记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准备好了吗?”约云轻声问,“今天要翻越最后一道山脊。”

哈格点点头,走过来帮她拆帐篷。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时,约云感觉到一股坚定的暖意。

“我不会让你死。”他突然用汉语说,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我答应。”

约云想笑他天真,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她只能反握住他的手,感受那粗糙掌心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

远处的山脊上,一群北山羊正轻盈地跃过岩壁。它们的目标似乎也是那座云雾缭绕的神山——玛卡纳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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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落在狼的肩头
连载中白暮千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