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40/文
20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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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津县郊的黄昏来得比北京迟两个小时。
橘红色的夕照漫过阿尔泰山脉的雪线,将整个河谷浸泡在蜂蜜般的稠光里。
约云蹲在国道旁的白桦树下,用指甲刮擦着相机取景框上干涸的泥点。
风掠过额尔齐斯河面吹来,带着冷水鱼跃出水面时的腥气,与远处沙棘丛中野蜂的嗡鸣交织成网。
六月的风裹挟着牲畜粪便和艾草燃烧的气味,远处毡房升起的三道炊烟像被天空吸走的棉絮。
牧归的羊群踩着布满碎石的斜坡往下走,蹄子与砾石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如同天神撒下一把把骨制的骰子
她摸出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舌根泛起的苦味比昨天更重了。
"还剩一百七十四天。"
她对着取景器里模糊的夕阳喃喃自语,镜头突然剧烈晃动——草甸上闪过一道黑影,像被风吹散的乌云。
镜头突然捕捉到草甸上移动的黑点——羊群中蹲着个穿黑袷袢的少年,正把什么东西往怀里塞。
他弯腰时露出腰后别着的套马杆,桦木杆身上缠着的彩色布条像条苏醒的蛇。
取景框里的画面突然剧烈晃动,取景框里的画面定格在少年耳际——【一枚银质的狼牙耳坠在夕照中荡出残影,与他耳后新月形的胎记构成奇妙的呼应】。
约云踉跄着冲下路基时,运动鞋带钩住了马莲草,那些坚韧的草茎在她脚踝勒出红痕,像大地无声的挽留。
药瓶从口袋里滑落,白色药片撒进芨芨草丛。立刻被几只路过的蚂蚁当成从天而降的雪粒。
等她拨开最后一道灌木丛,少年已经翻身上马,黑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仿佛要踏碎正在西沉的太阳。怀里的羔羊发出细弱的叫声。像是从古老的冬不拉琴弦上抖落的颤音。
"站住!"
她举起相机连按三次快门。取景框边缘意外捕捉到少年猛然回头的瞬间——他的瞳孔在逆光中呈现出琥珀般的透亮,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牧人特有的警觉。
马蹄扬起的尘土扑在镜片上。带着干羊粪和苦艾燃烧的颗粒感。
少年突然调转马头冲来,约云倒退两步被羊粪蛋绊倒,后脑勺磕在拴马桩上。木桩上缠绕的经幡布条扫过她脸颊,浓烈的酥油味灌进鼻腔。
模糊的视线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夺走了她的相机。
指节处结着新鲜的冻疮——这是高山牧区少年特有的印记,即便在六月,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夜风依然能咬破皮肤。
"还给我!"
她抓住对方皮靴上的银扣,那枚雕刻着狼首图案的扣子硌得她掌心发疼,冰凉的金属表面还残留着马鞍的温度。
指腹蹭到冰凉的金属,
"那里面......"
黑袷袢的下摆扫过她手背。粗糙的羊毛纹理间浸透了松木烟熏的气息。
少年用哈萨克语快速说了句什么,喉音浓重的发音像岩石在溪水中滚动。
耳垂上的银环在夕照里晃出一道刺眼的光。那光芒刺痛她的视网膜,在视野里留下久久不散的青色残影。
约云眯起眼睛的瞬间,听见快门"咔嚓"一响——对方居然用她的相机对着她拍了一张。
她永远不知道那张照片里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头发里插着草茎,冲锋衣领口沾着泥浆,眼睛却亮得像饿了三天的狼崽。
马蹄声远去时,她才发现手腕内侧有道细长的血痕,血珠渗出来,很快凝结成玛瑙般的圆粒。
可能是被对方腰间的匕首鞘划的。那把插在绣花皮带里的匕首,鞘尖还沾着新鲜的树脂。
草丛里的药片已经找不回来几颗,倒是那只被偷的羔羊正蜷在树根下发抖,它脖子上系着的红布条在风里飘动,像团不肯熄灭的火苗。
脖子上还系着褪色的红布条。
暮色完全笼罩草场时,约云终于找到那户丢失羔羊的牧民家。低矮的毡房像朵灰蘑菇长在山坳里,天窗透出的火光把彩绘的房梁映在毛毡上,晃动的光影中能看到祖辈传下来的狩猎图案。
女主人卓玛看着羊羔脖子上的红布条,突然红了眼眶:"这是哈格家去年雪灾里唯一活下来的春羔.....当时母羊冻死了,是那孩子用皮袍裹着它走了一夜..."."
毡房里飘出煮马肠的香味,混合着野葱和山花椒的辛香,在门帘掀动的瞬间涌出来。
约云胃里泛起一阵痉挛。像有把钝刀在剐蹭胃壁。
她借了卓玛的手机查询最近的相机维修点,三百公里外的阿勒泰市区,往返需要两天。
窗外传来牧羊犬的吠叫,与发电机嗡嗡的声响一起,在暮色中构成奇妙的二重奏。
这意味她将错过明天清晨的转场仪式——爷爷黑白相册里那些史诗般的迁徙画面。
"那个小偷......"约云捏着发烫的手机,电池余量显示红色的15%,像她逐渐衰竭的心肌供血。
"耳朵后面是不是有块胎记?"
卓玛倒奶茶的手顿了顿铜壶嘴飘出的白雾在她皱纹间蜿蜒成河:"你说哈格麦尔提?那孩子去年就考上乌鲁木齐的大学了,这几天放假回来帮家里照看羊群。"她突然压低声音火塘里爆出个火星,照亮她突然黯淡的眼睛。
"他阿爸上个月刚被狼咬死......"
约云没听见后半句。
她正盯着毡房墙上挂的相框——玻璃反射的油灯光晕里,去年那场雪灾的照片泛着冷色调的蓝。
去年那场雪灾的照片里,黑袷袢少年跪在及膝的积雪中,怀里抱着刚出生的羔羊。他的黑发结满冰凌,睫毛上挂着霜,却把整张羊皮袄都裹在了颤抖的羊羔身上。
他耳后那块新月形胎记,在黑白照片里像道未愈的伤疤。又像天神用指甲在人间划下的记号。
后半夜下起小雨。约云蜷在卓玛家储物间的羊毛毡上,摸出贴身口袋里的诊断书。乌鲁木齐医院苍白的打印字迹在黑暗中浮现:【扩张型心肌病终末期,预估生存期3-6个月】。
她把纸片揉成一团塞回口袋,指腹碰到爷爷临终前给她的老式胶卷——柯达PORTRA400,包装上潦草地写着"玛卡纳纳"。
雨停时天刚蒙蒙亮。
约云轻手轻脚离开毡房,晨雾中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她顺着声音走到溪边,看见昨夜偷相机的少年正蹲在浅滩处刷马。黑骏马甩动鬃毛溅起的水珠里,他耳后的胎记若隐若现。
"我的相机。"
约云踩断一根枯枝。
少年猛地转身,腰间匕首"铮"地出鞘半寸。
看清是她后,他紧绷的肩膀线条稍微放松,但握刀的手没放下。晨雾在他们之间流动,约云注意到他眼白上有几道血丝,下眼睑泛着青黑。
"哈格麦尔提?"
她试着念出这个名字,发音古怪得自己都想皱眉。
少年突然大步走来。约云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上潮湿的白桦树干。他比她想象中更高,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她,带着牧区少年特有的腥膻味和雨水的清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她脖颈——
"别动。"
少年的汉语比想象中流利。
约云僵在原地。他指尖擦过她耳垂,从她发丝间拈出一片枯叶。
这个过分亲昵的动作让她耳根发热,直到看清枯叶上爬着的红蚁才恍然大悟。
"相机。"
她重复道,伸手比划拍照的动作,"我的。"
哈格麦尔提转身走向黑马,从鞍袋里掏出相机扔过来。约云慌忙接住,急忙检查镜头——UV镜裂了道缝,但机身似乎没进水。她打开相册回放,最后一张照片是模糊的夕阳,再往前翻......
"你删了我的照片?"
她声音陡然拔高。那些准备用来参加"临终者影像展"的素材,那些她忍着心悸爬上海拔三千米才拍到的雪山晨光。
少年已经翻身上马,逆光中只能看清他抿成直线的嘴唇。
他忽然弯腰抢回相机,在约云惊呼出声前,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塞进相机存储仓。
"明天。"
他用生硬的汉语说,"布尔津,照相馆。"说完轻夹马腹,黑马纵身跃过溪流,转瞬消失在雾霭中。
约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检查相机。存储卡槽里插着张字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照片洗好了来拿】。
字迹被雨水晕开些许,像落在纸上的雁影。
回卓玛家路上,约云不断想起少年眼睛里的血丝。乌鲁木齐到布尔津要坐十二小时大巴,他连夜往返就为了洗照片?
经过溪边灌木丛时,她踢到个铁皮盒子——是台老旧的宾得SP胶片机,镜头盖刻着新月图案。
当天下午,约云在布尔津"白桦林照相馆"见到了哈格麦尔提。
他靠在柜台边吃冰淇淋,融化的奶油滴在黑色袷袢上浑然不觉。
玻璃橱窗反射的光斑落在他眉骨上,让那道结痂的伤口显得尤为刺眼——约云这才想起昨天摔倒时,自己的相机似乎砸中了他额头。
"你的。"
少年推来牛皮纸袋,八张照片在柜台排开。全是她这半个月拍的阿勒泰:晨雾中的白桦林、牧民家晾晒的奶疙瘩、戈壁滩上孤独的输电塔......最后一张却是陌生画面——暴雨前的羊圈,一个穿蓝雨衣的背影正在修补栅栏。
"这不是我拍的。"
约云捏起照片。
哈格麦尔提的喉结动了动:"我拍的。"他指尖点着照片角落的日期,正是约云抵达阿勒泰那天。"你,路过。"他汉语词汇有限,不得不配合手势,"相机,掉在地上。"
约云突然明白过来。那天暴雨突至,她匆忙间把相机忘在草垛旁,是哈格捡到后拍了这张照片,又原样放回原地。所以他才认得她的相机,所以昨夜能准确找到她住宿的毡房。
"为什么偷拍我?"她指着最后那张背影。
少年耳尖突然红了。他抓起柜台上的冰淇淋纸揉成团,用哈萨克语快速说了句什么,转身就往门外走。约云抓起照片追出去,在巷口拽住他袷袢的腰带。
"等等!我的胶片相机呢?"
哈格麦尔提猛地转身,约云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少年身上有股奇特的混合气息:马奶酒的酸涩、山艾草的清苦,还有阳光晒过羊毛的暖意。他后退半步,从怀里掏出那台宾得SP——镜头盖已经擦得锃亮。
"交换。"他把胶片机塞给约云,顺势抽走她手里的数码相机,"三天后还你。"
"不行!"约云抓住他手腕,"里面有......"
有她偷偷拍下的遗愿清单。第17条:在有人记得我的地方死去。
少年手腕一转就挣脱开来,动作灵巧得像草原上的狐狸。约云急中生智,突然按住心口剧烈咳嗽——这次不是演技,她真的感觉有铁锈味涌上喉头。哈格麦尔提果然停住脚步,犹豫着折返回来。
"药......"约云顺势蹲下,从指缝里观察他的表情,"在溪边......丢了......"
少年蹲下身时,皮靴上的银扣硌到她膝盖。他皱着眉头翻开随身布袋:羊油膏、打火石、捆扎用的皮绳......最后摸出个拇指大的木雕盒子,里面躺着两粒白色药片。
约云呼吸一滞。正是她昨天撒在草丛里的心脏药。
"你......"她嗓子发紧,"一直带着?"
哈格麦尔提避开她的目光,把药盒塞进她掌心。他指尖有长期握缰绳磨出的茧,擦过她手心时像粗糙的树皮。远处传来呼唤声,几个骑马的少年在街口招手,他起身要走,又回头指指约云手中的胶片相机。
"装胶卷了吗?"约云问。
少年摇头,突然解下腰间匕首递过来。约云怔怔接过——沉甸甸的银鞘上缠着牛皮绳,刀柄镶嵌着暗红色的玛瑙石。
"抵押。"他说完就跑向同伴,黑袷袢下摆在风中展开如鹰翼。
约云站在原地,看着少年们策马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街道尽头。她摩挲着刀鞘上繁复的缠枝纹,突然发现底部刻着行小字:【哈格麦尔提·巴合提十六岁猎狼纪念】。
夕阳西沉时,约云在旅馆床上铺开所有照片。
爷爷留下的胶卷就放在枕边,包装上"玛卡纳纳"四个字被窗外的霓虹灯映得忽明忽暗。她拿起那张哈格偷拍她的背影照,突然注意到照片边缘有半个模糊的影子——穿黑袷袢的少年站在画面之外,手里举着她的相机。
原来他们的初见,比她以为的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