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幼清他爹是鸿胪寺卿,专管外事和蕃务,自然知道今年高丽进贡的活物中除了马匹就是两只猧子。
据说那边的王室将这种狗视为祥瑞,素日只养在宫廷中,娇贵的不得了,这回一只送与太后解闷,另一只谁料想兜兜转转被镇国公府得去了。
其实若单论银钱,事倒小,就算没有赵幼清那世代做皇商的外家,只说他爹常年管着各国朝贡、宴劳和送迎,家底也够丰厚的。赵幼清又是小儿子,打出生起便在膏粱锦绣中娇生惯养,从小什么稀罕物不见,只要能拿钱淘换来的哪怕千金一掷就为听个乐呵。
可惜,若论起根柢,赵家到底不比镇国公府清贵,有些东西还真如邢朗所说是“有银子却无门路”。
赵幼清越想越气,偏生小狗叫人给抱走了他又无法,只得让东南角按察司副使家的公子同自己换个座,好离邢朗远远儿的。
结果他俩个一不做声,席上瞬间便冷了大半,众少年虽不知就里却也忙七嘴八舌上来劝解。
“都是兄弟,别伤了和气。”
“到底怎么了?”
赵幼清打定主意不开口说话。
“又不是让他上刀山。”邢朗将银筷一扔,没好气道:“不就是扮个女娘……”
“啊?”
古怪眼神在邢朗和赵幼清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想什么呢!”邢朗凤目一横,怒道:“再瞎猜,先一脚把你们踹到护城河里清醒清醒!”
小公子孟芫无妄之灾,只因坐在邢朗近处被对方抬手就给了个爆栗,此刻颇为冤枉地揉了揉脑袋,也不敢还手,只委屈道:“那好端端的叫幼清扮作姑娘家是为何?他又不喜欢……”
“就是,芫哥儿又没做错你打他干什么。”赵幼清招手把人唤到自己跟前儿挤着坐了,还给对方点了份杏仁酪,说:“你爱这个,不必投合咱们吃酒。”
“他鼻子底下又不是没长嘴,叫他自己说!”邢朗看孟芫从进来到现在不是缩在他旁边就是黏着赵幼清,语气恨铁不成钢。
要说这孟邢两家还有些亲戚关系,孟芫之母是邢朗的姨姑,二十年前嫁给了孟芫父亲也即如今的左副都御史,因两府老太君都还健在,逢年过节倒也时常走动。
孟御史子嗣艰难,先时虽有一对儿女却都垂髫之年便染病弃世,如今嫡出的不过孟芫一人,未免望子成名。
但不知是否管教过苛,孟芫从小在他父亲面前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遇到生人更是成了闷葫芦。孟御史本就多嫌着儿子连四书都背不利索,见他交际时言行畏怯,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偏生学里有那起混账人,见孟芫整日木木樗樗是个好欺负模样,总耍弄他,叫他吃些暗亏。可孟芫在家中为父亲所不喜,不敢拿这些少年间鸡毛蒜皮的事情搅扰对方,更怕叫人觉着自己无能,只得忍下。
一日,赵幼清和邢朗假借出恭从律学课上跑出来透气,正勾肩搭背商量散学去哪处玩,和谁玩,抬眼却看见不远处绿萼林里有人在打雪仗。
两人来了兴头,喜滋滋跑上前去,才看清原来不是在打雪仗而是孟芫一个人被雪打。小公子圆月似的白嫩脸颊被冻得红通通,让几人围堵在中间,跑又跑不脱,鹤氅叫四处飞来的雪球砸得一片湿寒,头发上也尽是雪水。
赵幼清路见不平,率先把众人给呵住,邢朗也打量着认出孟芫是自家亲戚,当即来了火气,把欺辱孟芫那几人一屁股踹到雪地里,赵幼清又威胁着叫对方吃了两口雪水才放人。
尽管孟芫要称呼邢朗一声表哥,但两人素日不在同一斋上课,只偶尔在宴席上见过,并不熟悉。何况邢朗也是个脾气不大好的,虽赶走了戏弄孟芫那伙人,却也恼他软弱。
还是赵幼清将自己身上暖乎乎的斗篷换给孟芫,又带他去烤火,知道孟邢两家有亲戚后,更是叫人以后遇到麻烦直接来问渠斋寻他。
如此一来二去,几人渐渐相熟,赵幼清才发现孟芫其实私下也是个心地纯澈爱玩爱笑的,又怜他家、学两处遭打压,故而平日多护着。
“你别岔话。”赵幼清一颗蜜煎金桔砸到邢朗碗里,“怎么不把你那馊主意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
一想到方才邢朗附在他耳边讲的那番话,赵幼清就佩服这家伙的谬妄。
“是啊,这怎么又扯上杏仁茶了,究竟什么缘故?”
“要急死我们不成!”
见众人都正色起来,邢朗只得暂且放过孟芫,随后缓缓开口道出因由。
原来,邢朗的父亲年轻时曾在扬州做过官儿,旖旎水乡,市井繁华,既是销金窝又是**所,邢父又是个多情的,在那处结识了位颇有盛名的歌伎几度风流。
当时邢父娶妻不过半年,自然不可能将个乐籍出身的歌女抬进门,临回京时只着人帮对方脱去贱籍便抛之脑后,谁料那歌女后来诞下一子,更是为儿子能读书科举嫁与个小士绅为妾。
如今这私生子已年满十六,岁数不过比邢朗小几个月,年节前带着信物和他母亲的一封绝笔上京认父,如今正在护国寺住着。
“一个不干不净的野藤子都想攀上镇国公府的祠堂了!真当国公爷老了,认不出谁才是正经子孙不成?”
秦骁是个脾气爆的,还未听完便怒而拍案。
“即便真是邢家的血脉,于礼法不合,也断然没有贸然将其认回来的道理。”淳于镜皱了皱眉。
“恐怕这事儿没咱们想的那么简单。”赵幼清到底还是在意邢朗这个好友的,见对方一言不发,便替他说道:“虽则私生子想要录入谱牒必须在官府备案,但谁敢不给镇国公府情面?若邢大人真有此心,必定想方设法游说宗族长辈同意,做儿子的哪里能拦住。”
邢朗内心微动,暗说你小子既知道我的难处还不帮忙,张口却骂:“我爹这个猪油蒙了心的糊涂虫,竟真想让那柳巷肚皮里钻出来的认祖归宗,岂非认真将我娘同我的脸面扔在地下踩!”
“还没透一点儿风声,只暗地里同我祖父和族中几位要紧的长辈说了,待接近事成,才假惺惺来与我母亲商议。”邢朗面露恨意,“居然……还动了叫那人入国子监的念头。”
“什么?叫他和你一道儿读书!?”
赵幼清听到这话忍不住睁大了眼,心说这私生子人还没露面就已然把邢朗给得罪了个透,也是本事。
别人或许不知,然而赵幼清时常去国公府小住自然省得,邢朗虽言辞悖逆父尊,但心底对他那位不靠父荫的状元爹还是充满孺慕之情的。
更何况邢朗从出生起便被府中上下人众星捧月般纵着,平日连正经姨娘生的庶出弟妹都不看在眼里,如今怎么能容忍一个私生子和他同在国子监读书?这般得父亲青眼、惹母亲不快、又有辱自己身份的人,可不踩在邢朗的底限上……
“这有什么为难?找几个气力大的家丁打上一顿就好了,不愁那小娘养的滚不回去。”按察司副使家的公子凑上去说。
秦骁大马金刀靠在椅背上,点头道:“是极,你不方便出手,兄弟们替你办就是。”
“……”赵幼清嘴角抽了抽,“咱们是土匪山上的拜把子不成?”
众人被逗得喷饭,连邢朗面上也带了笑模样。
“就算真是绿林好汉,这件事也不能如此想当然去办。”淳于镜薄唇噙着笑意,“但凡那私生子受些皮外伤,邢大人都会直接怀疑到儿子和夫人头上,反而起逆反心。”
淳于镜心思深细,略想了一想道:“其实若是寻常人,大可打点一番后随便告对方个偷盗之罪,可案子涉及勋贵,官府绝不会轻易定论,也无人肯信那私生子会在被国公府认回去前犯蠢。还是要让人从心底厌弃对方……”
“我正是想不脏手便发落了那人!思来想去才有了个好法子,可某人不肯帮……”邢朗看了一眼赵幼清。
“这事和幼清哥什么相干?”孟芫难得抢着开口,杏仁酪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儿呛着。
“是啊,你没得叫他扮女子作甚?难不成……”
这些小公子小少爷们本就是海说神聊天马行空的年纪,此刻都卯足劲想了起来,半晌,不知谁幽幽开口说了一句:“总不能是想幼清男扮女装,去招引劝诱那个私生子吧?”
此言一出,说话那人都觉得自己太过离谱,正要打嘴,谁知邢朗居然颔首了。
“什么?!”秦骁一口酒喷了出来。
在座都是些混不吝的,而今居然没一个不觉得邢朗这法子荒唐。
“哈!看着了?”终于轮到赵幼清斜眼睨邢朗,“可不止我一人觉得你这主意馊。”
邢朗被他气得眉头拧在一块儿,“赵幼清你真当我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