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幼清才将解下来的斗篷扔到京墨怀里,听到这话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鸦青色衣裳的少年姿态懒散倚靠在黄花梨凭几上,眉峰高扬,正怒冲冲瞪着赵幼清。
此幅姿态本不甚讨喜,偏他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通身又透着股桀骜不驯的矜贵气派,倒有几分理所当然。
要问此人是谁?赵幼清的狐朋狗友,镇国公府的嫡长孙邢朗邢小少爷是也,昨日着人送鱼的便是他。
若论家世最高,他们这一伙中当非此人莫属,只因对方祖父先帝在位时就已封了国公,位望通显,更别说当今六皇子的生母荣妃也是邢家女了。
作为长房长孙,邢朗打小大家不捧着就罢,谁敢轻易逆他,如今不爱读书,一心等着机会跟他在边关领兵的二叔挣个军功。
“怎么?你办的是蟠桃盛会不成,迟不得半点儿。”赵幼清一眼就瞅见邢朗旁边空的位子,明白是给自己留的,遂大摇大摆过去坐下。
邢朗斜睨他一眼,又笑又恼,乘其不备忽地一把将赵幼清按在桌上,将人当成可以搓圆捏扁的团子揉了几把泄气。
“好样的!你来晚了反倒敢和我叫板。”
“哈哈哈……”
众少年端着酒围过来看他俩闹,笑嘻嘻乱作一团,险些将案上那三四碟果子打翻。
悦来楼不敢怠慢常来的这几位金贵小少爷,因而准备的雅间既宽敞又暖和,外屋烧着两个火盆,里间则置放了个炕床式样的熏笼供人围坐。
如今这两人混顽了一场,赵幼清头顶银冠东倒西歪衣裳更是皱巴巴,额角出了些薄汗,雪白脸颊红扑扑的,小模样看着怪让人可怜。
“行了行了,不知道的以为咱们这儿出来一窝子强盗。”
“淳于你别管,看他们两个怎么开交哈哈哈哈……”
“幼清惯会缠人耍赖,邢朗你这回可不能轻放他!若只对我们动真格的,岂非太不公了些?”
……
闹到最后,还是淳于镜上前将赵幼清解救下来。
“就说镜子你仗义……”赵幼清泪眼汪汪,正想往“救命恩人”怀里扑,却被邢朗一胳膊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他不敢不仗义。”耳边传来邢朗一声嗤笑。
“为什么?”赵幼清忍着痒,杏眼睁大了些。
“因为你再鬼哭狼嚎下去,巡检司的人都要招来了。”
赵幼清:“……”
此话刚出,旁边就有人发出一连串怪笑道:“巡检司算什么东西,哪个不长眼的敢找咱们不痛快!”
在座的谁家势力不是在京城盘根错节,寻常官吏不巴结就罢了,更别说因着点儿小打小闹开罪他们。
赵幼清听罢想了想,也忍不住噗嗤直笑。
因着这么胡闹了半晌,侍者又拿来沐盆铜镜给赵、邢二人整理衣冠,而后众少年才重新围坐在一起。
“你俩别光顾着自己拌嘴,这还有五六张饿瘪的肚子等着呢。”淳于镜见怪不怪地摇摇头,眼里含笑,口中劈里啪啦点了好几道硬菜。
由他起头,其余少年也七嘴八舌闹着添菜,这个要热腾腾的羊肚丝热锅,那个要吃春饼,还有的喜欢碧涧羹……
猜到这伙人大多和自己一样,是刚空着肚子从被窝里爬出来,赵幼清倒也脸热了几分。
“谁要同邢家小子拌嘴?”他边从案上白瓷碟里摸了块栗子糕嚼,边眉眼弯弯赔不是,“我可不是故意来迟,事出有因……”
“你能有什么大事?”邢朗拿眼瞥他。
赵幼清这回不乐意了,敢情他家小厮手里拎着一坛子好酒都装看不见是吧,本想招手叫京墨上前,转念间又自个儿起身亲自将东西抱过来。
众人眼神都盯着他转,最后干脆亲亲热热围上去闹,调笑道:“早知你带了歉礼,就是再迟些也无妨啊!”
“前儿我爹的僚属特意送来这一小坛玉露春,据说味厚却不伤人,咱们喝正相宜。”赵幼清知道这伙人都是见过好东西的,嘴刁,也没糊弄。
“你若一进门便拿出来,谁还罚你不成?”有耐不住性子的,赶忙命侍者将那玉露春的坛封打开,登时丝丝缕缕的绵甜酒香便溢出来,引得人头脑欲旋。
淳于镜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平日里没少捞他哥的酒喝,此刻急急斟了一杯仰头饮尽,品味半晌,才在伙伴们的催促抱怨声中道:“清而不冽,是好东西。”
听罢,众少年忙一窝蜂哄抢起来,嬉闹吵嚷声隔着三层门板都能听见。
那悦来楼服侍贵人的个个精明,谁敢任凭一群大少爷轮流捧着坛子喝冷酒,赶紧将那玉露春烫好分装在青白釉执壶里,又新拿出一套斗彩花鸟杯来,这才算完事。
见大伙三两个一处吃酒谈笑起来,赵幼清终于得空冲邢朗哼哼两声,笑得猫儿偷腥般,得意之色尽显眼角眉梢。
细伶伶的柔韧腰间,那块儿萱草花佩晃来晃去险些砸到对方脸上,乐呵呵道:“这回你还有什么说头?”
“说头没有,”邢朗眉峰一挑,“不过我这儿倒有个好彩头,就看你要不要。”
赵幼清:“什么彩头?别是又拿你家阁楼里那霉坏的古玩字画打赌,没意思。”
邢朗冷哼两声,不接话,只使眼色给旁边的侍者,将人招呼到跟前低声言语了几句。
众人见他神神秘秘的,也起了好奇,上前去问究竟对方却吊人胃口故意不答。
不多时,一个镇国公府中家仆点头哈腰地进来,其后跟着位穿金戴银的秀美侍女,绾双垂环髻,穿粉黄色牡丹竹燕纹齐腰襦裙,着软底珍珠绣鞋,十分不俗。
而引人注目的,是那侍女臂弯中团着一只落日熔金颜色的大毛球,正哼哼唧唧扒在对方肩头,众人定睛看去,竟是只猧子!
“好出众的品相。”淳于镜凝神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姑表兄去岁花费五百两银子弄来只苍猊犬,模样倒威风,只是比不上这没长成的小家伙那么俊。”
在座纨绔中不乏走犬的行家,听了这话更是耐不住性子凑上去细瞧,赵幼清偷瞧了眼邢朗,也见缝插针混在人堆里上去摸小狗。
邢朗假装没看见,漫不经心转着酒盏道:“这小东西才五个月大,若非它不怕生,你们想见还见不着。”
狗的年岁比不得人,说是五个月,四脚已经小熊爪一般压得侍女手臂发麻发颤,险些抱不住。众人见它耳尖微圆,黑溜溜的眼珠深埋在赤金色毛绒中,尾巴卷翘在背上,似熊又似狮,都说没见过这样的犬种。
刚一放下地,那狗便迈着短粗四肢慢吞吞往前挪了几步,见众少年围着自己也不怯,姿态高傲,格外透着股伶俐。
赵幼清眼见那小家伙最后晃晃悠悠卧倒在自己脚边,喜不自胜,杏眸睁得中秋满月般,抬头问邢朗:“这狗叫什么名字?”
“你管它叫什么,就说喜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赵幼清就爱些长毛小畜牲,本来想买只狸奴,但因着屋檐下已有一只鹦哥便没敢养,如今见了这毛茸茸的小猧子欢喜的什么似的。
边伸出手去摸狗头边说:“借我玩儿两天嘛。”
邢朗架着腿吊儿郎当,“我还不知道你的主意,是不就想把这畜生抱回家养熟了,再跟我打旋磨儿彻底要过去。”
“谁说我要带回家了?”赵幼清把小狗兜在怀里一屁股挤在邢朗身旁坐下,弯起眼睛冲他笑,“我想你了就去国公府上,顺便瞧这小东西,还不准我给它带些好吃好玩的逗逗不成?你前儿不是挺喜欢我博古阁里那件羊脂玉镂雕玉山子,回头叫下人包好,我亲自送去国公府怎样?别的人家,求我上门我还不去呢。”
“少甜嘴蜜舌的,本少爷还要借只狗的光?”
邢朗看着赵幼清饭都不吃就跑来缠磨他,也乐了,含糊其辞半天,最后将对方一把搂在怀里凑到耳边说:“都告诉了这是彩头,只要你帮哥个小忙,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那小畜生都是你的。”
赵幼清一愣。
卷翘眼睫缓缓扇动了两下,逐渐琢磨过味儿来。
感情今天这局是冲他来的啊……
邢朗这家伙,平日就一肚子坏水,如今肯定是遇着什么麻烦事儿却摆不平,所以故意捧出这么一只讨喜的小狗吊着他,想让自己也掺和进来。
“怎样?你答不答应。”邢朗一个劲儿催,“那狗在府上时,照看的奴才用你往日的旧衣裳给它堆了个窝,它喜欢得什么一样,将来怕是离了你不成。”
“说话就说话,别晃我……”
赵幼清心底也清楚邢朗做不成的事情大概很刺手,但架不住对方太贼,不知哪儿弄来只品级如此好却又格外亲近他的小猧子,因而思忖半晌,还是犹犹豫豫道:“你可不许反悔。”
邢朗喜笑颜开:“你别反悔就成。”
两人凑在一块儿叽叽咕咕了几句。
赵幼清起先还点头,后来听着听着表情就古怪起来,样子很为难,邢朗又来回央求他,结果得来的还是摇头。
“你先前可答应我了。”
“谁知道你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真不帮?”
“不是不帮,就不能换个法子帮么……”赵幼清小声嘟哝,随后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你要真看不惯那个私生子,我寻别的机会替你教训他就是嘛。”
邢朗从对方话音听出回转的余地,故意把脸一撂,“既然不帮,你喜欢的那小畜生我也不给!”
说罢便给家仆递了个眼色,让人把窝在赵幼清怀里和他一起眨眼睛的小狗抱回去,然后便自顾自喝酒。
淳于镜不明所以,只见两个人又要闹起来,忙揽住赵幼清的肩膀安抚性地拍了拍,劝道:“狗都认主,你若真喜欢,回头我出钱带你重新买一只去。”
“你买?”邢朗冷笑。
“怎么了?我们还要买个花色和这只不一样的!”赵幼清被对方这幅语气一激,也丢开手,翘起唇角道:“不用淳于花钱,我正银子多得没处使呢。”
赵幼清已打定主意一回家就去求虞氏,他娘最疼他了,一只狗而已,就是几千两他们家也买得起。哪怕稀罕些,也不过叫人四处寻访,要怪就怪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实在可爱得很。
“你就是想买还没处使银子!”邢朗瞪赵幼清一眼,仿佛早已看穿对方所思所想,还没等人跳脚便一口气驳道:“这可是高丽贡犬,你打听打听整个京城有几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