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团聚

“老太太当真耳聪目明!可不正是咱们五少爷回来了。”赵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瑞香一见是赵幼清,忙亲自上前替他打起湘妃竹帘,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进去吧,仔细别让风吹了。”

“哪儿就那么单弱了。”赵幼清笑着跨过门槛,便见老祖母斜倚在大红酸枝雕花果纹贵妃榻上,忙疾步上前撩袍行礼。少年动作干净利落,雪青色云纹锦袍随着身段泛起涟漪,还未起身,便被两三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拉起来。

“快别久跪,这石砖又冷又硬当心伤了膝盖,你年纪小,可马虎不得。”赵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今日归宁,现下小孙儿也来了,欢喜得连貂鼠昭君套下都多出几道笑纹,连声叫人坐到她身边去。

赵幼清没落座,而是转身先向母亲虞氏也行了个礼,这才亲亲热热挨在赵老夫人怀前坐了,撒娇道:“孙儿也就能借着每日请安的时候表表诚心了,祖母倒拦着不让久跪,难道连这点儿尽孝的机会都吝惜不成?”

这话哄得赵老夫人更加开怀,偏他又说:“何况瑞香姐姐还拿了软垫来,孙儿就是再跪上半个时辰也使得,哪怕跪出病呢,只要能讨祖母赏几个果子吃!”

“这孩子,话也是能乱说的?”时人讲究避谶,故而虞氏一听小儿子浑说“跪出病”云云就赶忙打断,娥眉轻蹙,但因碍于老太太在场几次欲言又止。

“你娘说得是,再胡说,我也要撕你这皮猴儿的油嘴。”赵老夫人佯装生气,拿起凤头拐杖就作势要打赵幼清的屁股,嘴上嗔怪,眼底带笑,“那跪垫就薄薄一层棉絮,如何挡得住从地缝里透出来的寒气?你不知道,有一股子湿冷,可是能钻到人骨头里的。”

“我知错了,再不敢的!”赵幼清忙告饶,可怜兮兮道:“祖母您今儿就别教训孙儿了,没得叫姐姐跟姐夫笑我。”说罢拿眼睛偷看对面透雕靠背玫瑰椅坐着的一男一女。

但见赵缇云身穿碧落色白狐肷比肩褂,孔雀蓝洋绉裙,戴着金累丝镶宝石镯的那只手被丈夫轻轻握在掌心,两人正低头说话,真真一对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妇。

忽然一抬头,却对上赵幼清那双一错不错地盯过来的杏眼,赵缇云霎时间热了脸,急得将手抽回来,红着耳根笑啐道:“清哥儿自然不怕久跪,毕竟连国子学的青砖都快让他跪出条缝来了,这般铜锤铁打的筋骨,这会子倒跟咱们撒娇撒痴!”

赵父子女颇多,然而嫡出一脉唯有三人:长公子赵悬秋,大小姐赵缇云,和小儿子赵幼清。

大哥赵悬秋不到弱冠便已入仕,娶得是当朝少傅卫孝祥的孙女卫宓,素以端方持重掌家法。而赵缇云年方二九,长幼弟三岁,因两人年纪相仿,又自幼投契,嬉笑无间感情要比寻常姊弟亲厚许多。

赵幼清被他姐臊了一通也不恼,“哈”了一声道:“好啊,亏我还特特寻了上品的胭脂膏子给你,就这么拆我台!”

前儿京城时兴一种花露胭脂,晕开后色若春霞,用以点染双颊则生慵懒娇媚之态,且暗香常萦,据说是宫里流出来的方子,供不应求。

赵缇云素知幼弟鬼点子多,平日既和国子监里那些眼高于顶的小少爷们玩得来,又能与市井间五行八作的说上话,故而让他想办法弄些,果不其然,最终赶在大婚前给她捧来两小盒胭脂膏子。

“那胭脂涂上像猴儿腚,你还是留着……”赵缇云眼波一转,忽地手帕掩唇噗嗤一笑,“收与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用吧!”

赵幼清自认没脸没皮,可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被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谈论嫁娶之事也害臊,正要急,赵缇云的新婚夫婿容暨突然放下茶盏笑道:“常听缇云说起家中有位幼弟,最是个水晶心肝儿惹人疼的,如今见着,果然不错。”

“哪个背地里夸他来着!”赵缇云正拌嘴到高兴,那肯作罢,柳眉微皱半撒娇半责怪地瞪了一眼自家夫君,而容暨忙笑赔不是。

赵老夫人正用盖碗轻轻撇开斗彩如意纹杯中的茶叶,余光瞧见他二人如此情状,眼角细纹都多了几道,“缇丫头出了阁还这么霸道的一个人,想来姑爷受了你不少气,合该你给他赔礼才对。”

话音未落,却见赵缇云早已扭身伏在虞氏膝盖跟前儿,孔雀蓝洋绉裙撒在地上,“祖母怎么偏着他……”

虞氏眉眼含笑,拉过女儿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着。

虽则对于正妻来说,夫妻恩爱不是最要紧的,但若能与丈夫琴瑟和鸣又有哪个女儿不愿?

“我说句实在话,姑爷别嫌絮烦。”赵老夫人笑向容暨道:“我这个小孙子虽面上带些淘气,实则内里最是个得体守礼的,你瞧他方才,分明在国子监里熬灯油似的读了一日书,散学回来却还记得,头一件事要先给我和他母亲行礼问安。若非如此,谁还疼他呢?”

赵老夫人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接着说:“清哥儿虽叫人疼,但我这个孙女更是个可疼的,从小她父母明珠一样捧在心尖上养大,固然不敢比金枝玉叶,那副模样品格亲朋倒也无人不夸,否则我怎会将人留在京城拘到身边呢?”

赵幼清正一颗香药脆梅吃得腮帮子滚圆,听了这番话,不免又想起当初他姐议亲时全家忙得脚不沾地的场景。

他们这等人家择婿,原就要比寻常百姓多几重思量,之所以定了容家,一则为访得这容暨是个端方君子,模样般配,二则因他祖父曾掌国子监祭酒一职,是正经八百的书香门第。

这三嘛,也即最要紧的,是容暨作为嫡长孙必定会留京供职,他姐姐嫁人后再远也不过是在天子脚下,不会受欺负!

这头赵幼清还摩拳擦掌暗地打量着容暨,那边赵老夫人和虞氏已经一人牵着赵缇云一边手,边说话边滚下泪来。

见两位长辈俱伤起心,恐其久泣损身,一直默坐于侧的大少爷赵悬秋忽地长睫轻垂,温声道:“这般看来,满府上下只幼清、缇云两个是祖母心爱的,倒显得咱们这起子人多余讨嫌了。”

说罢将手中热茶轻轻一放,青瓷盏托碰上紫檀案几,生生让人从笑音中听出几分讨公道的意味。

赵幼清一下便明白过来他哥的用意,忙拽着赵老夫人袖口撒娇,“祖母你听!分明我哥才是咱们家最爱胡说八道的,怎么只说我?谁不知道老太太素日拿嫂子当亲孙女疼,偏他这会儿拿我们作筏子,还牵三扯四的。”

赵幼清的嫂子卫氏原因今日妹婿在场,只低头拨弄珐琅牡丹手炉,此刻忍俊不禁道:“真怨不得大伙疼你,这张嘴呀。”边笑,边吩咐丫鬟将自己做的一碟松仁奶皮酥换到赵幼清面前,“我在家做女儿时,最拿手的糕点便是这个,清哥儿既爱吃牛乳,倒尝尝它合不合口味。”

“嗯……好吃。”赵幼清小心翼翼捧起一个,嗷呜咬掉一大块。

卫氏见状拿锦帕掩着唇角梨涡,“若真好,赶明儿我再多做些,只望着清哥儿得空带着糕往家慈处走动走动,她年前见你一面,喜欢得什么一样,倒盼你去给她解解闷儿呢。”

“这有什么?”赵幼清两腮鼓得跟松鼠似的,刚咽下去就道:“只要卫老夫人别嫌我聒噪,我天天去。”

“好嫂子,这松仁奶酥还是只做给我吃吧。”赵缇云抿唇一笑:“清哥儿那张嘴,没吃糕前就跟抹了蜜似的,再吃还了得。”

“正是此理。前儿为他闹着要学什么西洋画,四处请师傅,又把辰砂藤黄石绿各色颜料画具备齐,结果只画了个珍珠鸟便撂开手。”赵悬秋唇角牵起,烛光中玉冠下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冲赵幼清微一摇头:“整日甜嘴滑舌,府里因你平白多费了多少好东西!”

赵幼清一副无赖样子,“你们个个真才实学,有真本事让人疼,我没有也就算了,难道还不能靠给老祖宗逗逗闷子讨个巧不成?”

这一番插科打诨下来,逗得赵老夫人和虞氏等都笑得止不住,各个叫丫鬟捧了半盏茶用来顺气。

正好外头报说老爷归府,赵寺卿从外间匆匆进来,身上还穿着绣云燕绯袍,显然刚散衙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直奔老太太这里,请过安后,又跟女儿同姑爷略说了几句话,这才叫传饭。

丫鬟们捧着竹篾三层八棱形食盒鱼贯而入。

今儿的菜色,有几道是虞氏特意吩咐厨房备下的,有赵缇云在家时最爱吃的樱桃肉、小天酥和冬笋玉兰片,又顾及着姑爷的口味添了道玉带虾仁。

荤素凉热各种时鲜山珍依次被摆上桌,登时饭香萦室,席间众人都不觉着有什么,可等最后一个食盒揭开露出道鲜蒸鲥鱼之际,大家手中银筷俱是一顿。

此等冰鲜,按理每年四月左右南边长江等地才大量捕捞上来,因其出水不久即死,只有以冰覆之用船急运才能保证鲜味尚存,头茬好东西也必得先紧供着皇帝王孙和肱骨贤臣,怎得……

赵寺卿忙问了一句。

一旁侍立的丫鬟紧跟着屈膝回道:“这鱼是晌午镇国公府上的邢小少爷命人送来的,说是他得的也不多,给咱们五少爷尝尝春。厨房那边害怕这鱼过夜失了鲜味,便赶着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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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纨绔我是专业的!
连载中摸鱼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