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在松与石上的细霜融化,朵朵娇嫩的花苞钻出勤劳的小蜜蜂。花丛间的蝴蝶翩翩起舞,鳞光与花粉飘在空中璀璨发光,春天的气息悄然而至。化去的雪流成水,告别旧年的伤痛重生为露,百花齐放,生机怏然。
静湖园水榭,游正坐在石桌前独自下棋。这时白淼路过,他叫住了人。“明天林深会来。”
明天是除夕。听罢,微微睁大眼的白淼语气如常。“香掌门呢?”
棋盘落子的声音“咯”地一声响起。“无色要回家拜年,不会来。”
白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好。”
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的游大师兄抬头看向师弟。“我等等要去探望宝兰,来吗?”
久违听见的名字,白淼一愣。半晌,不想叹出声了。“...去。几刻去?”
旁边亦随之轻叹一声,游大师兄挠了挠头,转头看回棋盘。“我准备好便去找你。”
“行。”说罢,白淼便转身离开,去请丫鬟们帮忙弄些伴礼。大户人家果然不愁吃喝,要什么有什么。一个精致果篮很快被送到白淼暂住的厢房里,丫鬟效率十足地完成客人的吩咐。
白淼谢过她们,便换了衣裳准备出门。由于不晓得即将去往何处,他特意带了驱蚊的香囊。这下准备完毕,就等大师兄的呼唤了。看方才大师兄那出门的势头,和庄园丫鬟办事的速度,想必很快会来。
为了打发这种不上不下的闲暇时段,白淼望向窗外的河水风景思考,等待时间流逝。起,承,转,合,等,等,等,等...那大师兄又在搞什么???此刻是未时,是出门的最好时机。他不清楚这趟门外出会花多长的时间,会不会下山,只怕再拖下去,算上来回的话可能都天黑了。实在有点慢,等得坐立不安的白淼索性出门找人。
刚踏出门呢,便遇见一位丫鬟拦路。她礼貌抱拳行礼。“您好,白先生。小女替游大人带话,请您稍安勿躁。待时间到了,他自会来寻您。”
“......”是了,怎么忘了那是神机妙算的围棋天才呢!连下雨水量都能算好的人,会有出门时间算不准的情况?怎么可能!我瞎操心个什么劲啊!唉!想罢,白淼转身走回厢房的桌案前坐下,干脆拓书。
门外传话的丫鬟完成游正的吩咐后,便自行离去。两刻后,游大师兄终于出现在厢房前。“我好了。”
听见这句话,白淼看也不看翻了个白眼,再放下墨笔。他起身离开桌案时顺手捎带放在旁边的果篮。走出厢房一看,游大师兄的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兰花。
迎着师弟稀奇的目光,大师兄别开脸挠挠鼻头,讪讪。“女孩子嘛,带点花没毛病。”他在这偌大的庄园内逛了几圈,每见一种兰花就采下,将不同种类的兰花集成了一束。
一看这束花便用了心思,所以才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白淼张口无言片刻,点头。“那是。”
见游大师兄的腰间少有地别了把木剑,白淼猜测路上可能会遇到麻烦,便悄悄在袖里藏了包白粉以防万一。书生不会功夫,遇上危险,挥洒白粉制造烟雾逃跑是最稳妥的方法。
走出静湖园外,便是深山野林。白淼望着拴在庄园外的马匹两眼放光,一脸期待。游大师兄视若无睹,依旧选择步行。师兄带领师弟走了条相当崎岖的山路,多亏之前习惯了西吕的后山路,不然师弟早摔下山投胎了好几回。
师弟一路心里各种感谢师兄,师兄一路用硫磺驱散毒蛇下山,俩人最后去到山脚某处的平原。
此处虽然偏僻,周围生长了各种花木,适当遮蔽视野同时景色怡人。隔着一条河,水上弥漫的淡淡雾气朦胧了远处的城镇风景。仔细听,能听见来自对面市区的热闹。河畔后空荡荡的草坡上,伫立一座孤零零的野坟。扁平的石板表面刻着“,大思西吕人,九七八年仲秋十五生,九九四年季秋初七卒,亡妻韩宝兰之坟,立碑人鰥夫游步云。”几行字。
虽然心里早已准备,但亲眼看见,心里依然一阵难以言喻的荒凉。
游大师兄走到墓碑前蹲下,他将花束放在草地,对它轻声细语。“新年快乐,我带师弟来探望妳了。”
旁听的白淼缓缓眨了个眼,他走到师兄身旁半蹲,将果篮放在花束旁边。脚边的草地生了几朵小野花,俏皮可爱。在这下边躺着一位大姑娘。她曾经那般鲜活,吵闹...现在却再也听不见那聒噪的嗓音了。
“......她家里有困难,不得已被送给某官爷当小妾。”冷不防告知真相的游大师兄沉下半片眼帘,低声诉说。
没有人权的小妾往往活得生不如死...不如一死了之。“唉。”白淼合上眼,感觉心窝子快从胸口蹦出来似的,他克制过才能出声。“为什么告诉我?”
游大师兄侧视身旁的师弟,语气淡漠。“你不意外。”
“之前遇到一些多嘴的人,隐约猜到了。”白淼低下头,颤抖着重重吐出一口气。
河畔几只蜻蜓点水,飞过,飞走。游大师兄抬头挠腮。
白淼整理状态,再次出声时语气平静。“为什么告诉我?”
“你迟早要知道真相。”游大师兄叉腰起身,吹来的春风微微掀动发丝。
蹲在墓碑前的白淼看向摆在脚边的漂亮花束,低声疑问。“大师兄,你喜欢韩姑娘吗?”
活泼的麻雀落在一旁的树枝丫上,叽叽喳喳,似此处某人的化身。人瞅鸟的热闹,鸟瞅人热闹。良久,游大师兄才应答。“不知道。”
白淼沉下半片眼帘,斜视大师兄挑眉。“?”
“我不懂这些。”游正看向远方,说话口齿清晰。“她对我很好。”
“......”这位能凭观雨洞察先机的大能,人人仰慕的翩翩才子,会不懂这些?对此莫名其妙的白淼无意瞥到墓碑上的字,好不容易发现了不对劲。...鰥夫游步云?白淼蹲在坟前,瞪大眼睛仔细查看上边刻的字。“这是怎么回事?”墓碑上的确刻着“鰥夫游步云”。“这上面怎么写你是他的...?”
“就当作满足她的心愿了。”只瞅这位叼着狗尾草的““鰥夫”抚摸着下颚,漫不经心。
见对方一脸事不关己,白淼皱眉,竟愤怒了。“...大师兄莫非是不想成家立业?”
“呵呵,像我这样不正经的亡命之徒,谈何儿女情长?”游大师兄冷笑,耸肩罢手。“我不想祸害其他姑娘,如此便好。”
“!??”白淼深吸一口气,难受得快窒息。他赫然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向站在一旁若无其事的游正。
...荒唐,有病。
此刻白淼心底冒出一个来自灵魂的疑问。
对我而言,大师兄是什么?
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辈。
...又好像不是那样一回事,我常常想掐他。
游大师兄总是很孤独,让人想照顾,陪伴他。就这二十好几的大人,做事鲁莽,压根不懂自爱。
这人是狗来的!!看到就来气。
即便如此,白淼仍一次又一次主动接近这只狗自讨麻烦,找气受。
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此刻心底动荡无比的男子才发现不得了,不得了。
见对方表情不对劲,深知自己惊世骇俗的游大师兄不感意外,反问的语气理所当然。“怎么了?至于如此惊讶吗?”
企图掩饰情绪的白淼看向草地,往后退却一步。“没事,很有大师兄的风格。”心好痛,痛得仿佛快裂开。他颤抖着抬起右手,拍打胸口舒缓急促的呼吸,欲盖弥彰。
“嗯。”这异常反应在游大师兄眼里才算正常。毕竟愿意接受已逝的贱妾为妻这种事,寻常人必然觉得有大病。“你待远点。”
以为想法被发现的白淼心虚一颤,一时解读为大师兄驱赶他的意思,呼吸一凝。“?”
“我要练剑。”说罢,游大师兄便取出别在腰间的木剑。“她喜欢看我练剑,我在这练会儿剑。你待远点,不然会被剑气伤着。”
闻言,男子侥幸松了口气,新一股火辣辣的冲劲重新扼住喉咙。嘴唇不自觉颤抖,嗓音略微沙哑。“大师兄真体贴。”白淼转身背对大师兄,走到稍远的地方站着。
“哼。”见师弟走远,游大师兄摆起姿势,认真舞起了剑。
周围的流风被牵动,一剑一招式,落叶无情。忧郁的白衣青年眨眼变得英姿飒爽,难怪姑娘会芳心暗许。
“白师弟?”变声的童音在耳边响起。
回神,面前站着端着碗筷的林深。一段时日不见,长高不少的少年林深和白淼对视,挑眉。“叫你呢,走魂啦?”
对方的眼神清澈,看得满脑门歪心思白淼无辜心虚。“......干嘛?”
“什么干嘛?”林深一脸莫名。“给你的碗要不要呢?拿去!”大孩子将碗筷塞到人手里去。
接过碗,白淼抬头一看眼前画面。夕阳西下,天边染上霞色的霓裳。静湖园的水榭中央,石桌面架上一片更大的圆木板,形成大面积的圆桌。周围丫鬟陆续上菜,将佳肴放在圆木板上。由于石桌旁的石椅定在地面,架上更大面积的木板便拉开了旁人和石椅距离。林深从丫鬟手中接过凳子摆在圆桌的外围,这才能入坐。
林深将椅子搬到圆桌东边方位入坐,坐在他隔壁的游大师兄正举杯低头饮茶。
熏香淡淡,丫鬟们捧着花篮子在四周挥洒花瓣,点点粉红随女子们运作的气功游动避开中央的菜肴,游龙,形成的画面极雅致。知晓声乐的丫鬟组成乐队,奏起悦耳的声乐。酒足饭饱后,竟还有可口的甜点品尝。
皇亲国戚般的待遇,奢侈的饭菜让平民老百姓毕生难忘。白淼悄悄瞄向游大师兄。尽管心里有份不为人知的苦涩,见到心上人高兴微笑,嘴角亦不知觉随之扬起。
白月已然挂上夜空,城里升起绚烂的花火,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除夕之夜,身边共进餐之人均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想想,或许凄凉。再想,团圆饭的寓意乃一家团圆。
四舍五入,此刻围在圆桌前的可是一家人?一家人,包含很多涵义。这合理吗?管他合理不合理,高兴就行。让人高兴的事情不一定正确,但人乐意,谁管那么多?长久说着玩笑话,便会模糊界限,渐渐忘记事情最初的本质。荒唐的玩笑话,最初建立于对事有清晰认知的前提。
当初白淼无意听见宝兰姑娘对游大师兄的表白,他其实很郁闷。往后看见她,便觉心里被揪着似的。情窦初开的少年曾以为那是对少女才有的情绪,直到得知她离世。
无法原谅。
正直的少年无法原谅肆意玩弄他人命运的世道,无法原谅得知少女离世后松了一口气的自己...他无法原谅这一切。
可恨,可恶。
后来看见宝兰姑娘墓碑上刻着的那行字“鰥夫游步云”,白淼无法再自欺欺人。极度煎熬的内心骗不过自己了,他放不下这个游步云。
我和师兄均是家中独苗,家中唯一的血脉。白清河不奢望游步云接受他...可情不自禁...
假设他愿意接受。彼此同为男子,注定是一场无果的缘分。即便在一起,贪俩人的一时之快,不成家,不成国。谈何未来?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国。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亦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处在俗世眼光下,大环境造就人该有的形象榜样,人们却忘了自己的本来模样。
冷血,人渣,如此的自己恶心至极。因为这种事发现心意,正人君子不禁埋汰自己毫没人性。他不奢求游正会发现他的感情,更不会让他发现自己的卑鄙。人们的真面目不一定能见光。我想,拘泥所谓的框架与形式是一种必要。
心头被什么狠狠拽着了,做什么事都无法满足。想见游正,想他,想要他。
...专注写书吧。从此忘了这些,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冥思苦想的白淼皱眉,五官难受得扭曲。他睁开眼,手边无意撞倒搁在砚上的毛笔。笔身滚动的声响清晰无比。幸好夜深人静,对面厢房已经熄了灯。白淼坐在庄园内借住的厢房中,望着门外景色揉眉,脸上渐渐恢复平静。
长廊上精致的灯笼外围的剪纸投射出梅花的剪影。恋光的飞蛾围着光环绕打转,在梅花黑影间明明暗暗,颇有白日蝴蝶于花丛飞舞的意像。
镜花水月。
出于职业习惯,白淼拿起了笔。...反思,突破自我的思想,写。把心思写下,心里会好受点。
理想和现实的结果极难统一,写书便是将思想理想化,让人看了对现实更有期盼,慢慢地将结果统一理想。在未来,此说法有“童话”一说。书是人的思想以另一种交流方式呈现的语言。呈现人对生活的记录,理想化的向往,倾诉。
区别在于书是被动的交流对象。看了有趣,喜欢就看下去。看不顺眼,不喜欢,那不看了呗!没有不看不赏脸的负罪感,对号入座亦没无地自容的面子问题。爱看不看,不必社交,时间无限,非常自由。如此更让人能好好认真去接纳,琢磨其中传达的想法。
书这载体能穿越千百年,有人记得便永不灭。但茫茫人海,书海汪洋,谁的思考又值得铭记?一个好书,该是人们理想化的向往。好比英雄的历史,有寓意的故事会教导初出茅庐的人如何处世。换种说法,便是经典教科书。如果作者模糊了“共鸣”的定义,大有娱乐,为了戏剧效果刻意营造出来的内容只可惜了读者宝贵的情绪与时间。
道理如此,艺术源于生活,身边没有的事,书中应有尽有。看得太多,难免会因实际情况的对比落差,感到失落,孤单...又因这份不为人知的孤单,再次将自身投入其中,将思考套入书中遨游,本质是一种喜爱的占有欲表现。但读者为此扭曲作者写书的初衷,忘记自身的存在价值,便是本末倒置。
...就似这段不可告人的感情。是非对错,当理不错落。
洁白的宣纸上传来浅淡的碱味清新。抚摸纸面,感触一边顺滑,一边微糙,薄薄两面的轻快抚慰烦躁的心。
春夜谁人暗叹,落下几笔不见光的黑墨。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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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秀才遇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