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出除夕,每家每户将在外奔波的亲人迎回家。关上门,围在一大桌前聚团圆。贴年红,挂灯笼,守岁不眠夜,好不热闹。
亥时,一对夫妇和少年站在秋阳小镇的书铺大门前。
“淼儿...一定得现在走?”妇女轻柔的挽留中充满不舍。“你朋友一直来书铺问消息,隔壁巷的小李前日还特地来找你呢!”
两袖清风的白淼半身背对父母,望着脚边低声呢喃。“小李...好哥儿们。”几只融入夜色的燕老鼠从头顶飞掠而过,晚风微寒。
“不急的话,留多几日也好。这天都暗了,夜路危险,什么事非得今晚走?再说,哪有人大过年的还往外跑...”娘亲说着,说着,温和的口吻中逐渐多了一丝苛责。
隔壁家必是为守岁准备了夜宵,附近传来的烤番薯香该死地诱人。白淼悄悄咽了口唾沫。他转身看回身后,眼神在夜里显得朦胧。“淼儿不孝。可淼儿得继续修行,故只得回来吃个团圆饭。”
闻言,老爹上前便抓住白淼肩膀一顿夸赞!“好!不愧是我儿子,好志气!你专注修行,爹娘,你的好哥儿们就在这等你修成归来的那天!”
“你闭嘴!”说话被打岔的母亲冷不防发怒,吓了旁人一跳!
“我为什么要闭嘴?”被喝声的书铺白店家挑眉,莫名其妙。“娘子,孩子还记得回家,妳怕啥呢。”
娘亲瞪向多嘴的王八蛋,拍打对方胳膊埋怨。“你懂什么!”她看着长高同时,瘦了一圈的淼儿。...突然后悔送孩子出门了。“唉。”母亲叹息,抬手将鬓边散落的细发扫去耳边。“罢了。长大了,翅膀硬了,留也留不住。”她对孩子一直很温柔,生气也就闹点小脾气,说话不阴不阳。
极少惹娘亲不高兴的乖孩子屏息,再难受亦只能暗暗藏起情绪。
“你稍等再走,我拿东西给你。”说罢,娘亲转身便走进书铺,留下夫君和儿子俩人大眼瞪小眼。不一会儿,她提了一个看上去有些沉的棉袋再度出现。
白淼盯着那字典大小的绵袋送来手边,汗颜眨眼。这棉袋瞧似沉重,实则轻盈,从它薄薄的布料内传出一股熟悉的家乡味。
“米橙,凤梨酥...等等,全是你爱吃的年饼。”送走心意的娘亲紧握衣摆,表情仍是不甘不愿。“你带走,顺便请你的师兄弟尝尝。吃完了再回来,我做给你。”
听罢少年鼻子一酸,他咬紧后牙根,变声期的嗓音又沉又闷。“嗯。”
老爹扶着娘亲的肩膀轻拍。“常回家歇歇。”
“......明白。”白淼抱紧棉袋,垂头应答。“....淼儿走了。”
“路上小心!!”送别的语气隐约有些慌张。
家中独子逐渐走远,那小小背影隐入了夜色。看不清,看不见了,白家俩佬才返身回屋。邻里灯火通明,熬年的人们点起蜡烛,围坐一屋共享天伦之乐,彻夜长谈,唯有一屋安静得稍许寂寞。
大年初一,“年”来了。
点燃的鞭炮声响彻云霄,平地响起的雷声驱除邪祟,东方大地上喜气洋洋。舞龙追逐绣球,穿插,游走于人群间。高狮探路,鼓手有节奏的敲锣打鼓。锵锵锵锵锵....咚,咚隆咚隆咚咚锵!咚,咚隆咚隆咚咚锵!鼓舞,人心澎湃!
有苦,有涩辛苦了四季,好不容易又熬到新的一年。无论如何,未来可期!!人们脸上皆挂着笑,曾经分离的旧识逢人作揖,口里说上一句:“新年快乐!”
遇上讨人厌的面孔,在这难得的节庆期间,便将平日恩怨...暂且搁在一旁吧。若非血海深仇,谁想老提坏心情的破事。啊呸,大过年不说坏。“新年快乐!”
“恭喜发财,祝阿姨越老越美!”
“哎哟哟哟哟...瞧瞧这张嘴,吐不出象牙。阿姨知道了!小家伙来,给红包哈!”
“谢谢阿姨!!年年有余!”
“小包子长高了不少啊!”
一村一家亲,秋阳的乡民在村内四处串门,拜年。“白嫂,你家淼儿呢?他前阵子不是去修仙了吗?怎么没看到人?让他出来给大家瞧瞧啊!!”大家惦记着白家书铺出了位修仙之人,为了见上他一面,想法不约而同。此时的书铺门外,竟小聚起了一阵人潮。
书铺老板娘抬出年饼,招待平日照顾她许多的大姐。“不好意思。他有事,昨儿晚上回来吃个团圆饭就走了...唉,让我向大家代他说声新年快乐呢。”
“有回家就好,他们修仙之人嘛,事多正常的。”
“这是我给他的红包,妳代我给他呗。”
“这怎么好意思...”老板娘嘴上推辞,手边还是接过了大姐的红包。接着她搬出桌子...麻将三缺一!!
几位三姑六婆走进书铺,白店家自觉眼下只有他一大男人在场不妙,便转头出门外打招呼去了。“新年新气象,祝各位乡亲父老都新年快乐,心想事成啊!!哟,这不是堂兄嘛!好久不见!!”
听闻白店家说主角不在,围在书铺外的人转眼散了大半。剩下未走的几人彼此熟识,他们等不到想见的人,便原地聊了起来。
“昨天我有看到他!那家伙!!”
“那家伙?谁?白淼?白清河?”
“不然咧?我去,这染了仙气,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咧!”
“什么!?你看到白哥,居然没叫我!?”
“我叫了!是你自己当时没鸟我!!当时他人在老远了,我叫他,他好像听不见,然后一下就没影了。”
从秋阳来回西吕需要半天时间,人家在家里过夜热闹守岁,白某人却在客栈孤独渡过,天光才返回修心院。三只鸽子从修心院的正房里飞出,头也不回地飞向高空,往遥远的西北方位前去。
“喂,林深。”
下午,林深刚从卧室推门而出,听见了一声呼唤。抬头,瞅见附近的树上掉下一道人影,轻声落地。
林深眨眨眼。“干嘛啊?”
赫然出现在林深面前的游大师兄面无表情。他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竹筒,微微扬起嘴角。“我们一起来玩这玩意儿。”
书房的门窗紧闭,似房间主人不在...其实不然。白淼坐在檀木制的书桌前,狼毫躺于笔搁上,手边的宣纸一片死寂的空白。大过年的,连夜从老家赶回来的白淼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他欺骗了人...违背家教...不再是爹娘期待的正人君子。良心过剩的少年很胆小,他不敢面对一村子要欺骗的人。因此,只敢回家看眼父母便夹起尾巴狼狈逃走了。他不是乡民口中的修仙之人,不再是大家夸赞的书铺公子,仅是个不敢坦白事实的大骗子。
和爹娘说回来门派继续修行,事实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修行。少年一脑门迷惑,一肚子憋屈,一腔热血不知往何流去。尤其...自打认识林深,白淼更是清楚认知到了何谓天才和凡人。随着认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解林深这孩子...他便越怀疑自己。师兄指派给他俩同样的修炼,第一次学习的内容,一样的时间。他一直认真学习,林深不时在玩,结果这孩子总能轻而易举超越他所有的认真。有他在,那难搞的大师兄更不会认可自己。
年龄上的前辈早出生了六年,这六年努力的心血在天才后辈面前,就是个不值一提的笑话。曾经年少轻狂的白淼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只是个凡人。
碌碌无为的窝囊,打肿脸皮充胖子的欺瞒让白淼心头非常不是滋味。他不应该是这样平凡,无能的下场。可事实摆在眼前,想挣扎亦绕不开。春天的气息舒服得令人恶心,书霉味被堵在紧闭的书房内出不去,郁闷。
似乎凡人再怎么拼命,注定比不过所谓的“天赋”。
白淼这个人,活到这么大目前只有“才华”和“品德”是能让他引以为豪的事物。但,这俩此刻都遭到了无情的打击!他胡思乱想,不出意料地自我怀疑了起来。“我应该做个知书达理的君子,不让父母犯愁的孝子。我如今所为是为了什么?我一无是处。我会欺骗,伤害很多人,我...”自豪的正人君子经不起考验,一旦犯了错便认为再无改过之日,擅自为自己判了死刑。
“也许...是我不配活着。”想多,眼界小得容不下犯错的家伙钻牛角尖了。
“啪!!”
“啪!!”
“啪!!”
此时窗外的动静拉回白淼浑浊的思绪。
“......?”他往窗口看去,又听见几声清脆的噼啪声,这回声音好像砸在了地上。白淼皱眉,起身从书桌离开,前去开窗。刚推开窗,一个小东西经过身旁,一瞬火热砸在脚边,他本能反应抬脚躲开。“!??”书房地板赫然出现一小搓冒烟的灰烬,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微风吹入书房,掀起白淼的刘海。他看向窗外,在有点远的树下看见手持小竹筒的大师兄,摆着预备抛物动作的二师兄。
仨隔着一段距离面面相觑,愣了几秒。
“...你在啊,不好意思。”游大师兄嘴上抱歉,一脸满不在乎。“以为你不在。”
我人不在,便可以拿东西砸我书房??白淼压下脾气,忍不住埋汰。“你们对我的窗有什么意见吗??”
“没意见。”游大师兄说着,从手边小竹筒里掏出一颗“白色小蝌蚪”,挥手便朝书房窗下的墙壁处抛去。
“啪!”砸在坚硬土地上的“白蝌蚪”冒出转眼即逝的小火花,化为一小搓焦黑,加入之前交代在附近的同伴残骸中。
刚刚没留意,现在定睛一看,这不是砂炮吗??由于心情不好,白淼的少年玩心被沉重的悲伤春秋压了下去。“你们三岁小...”他望着林深小师兄清澈的大眼哽住了,转对游大师兄指责。“你三岁小儿吗!?羞不羞啊,多大人了还玩这些玩意儿!!”
“嚯,原来你知道我比你大?”大师兄听罢,故作讶异。“你又多大个人啊?”游老不羞转身低头对隔壁的小林深大声嘀咕。“你白师弟就瞎爱装逼。”
唯恐天下不乱的二师兄点头。“装逼被雷劈!”
白淼无奈挠额。“喂。”
“大过年的,搞什么自闭?出来。”游师兄边说,边对白淼招手。
不想承认心态被说中的白淼撅嘴。他站在窗边,俩手撑在窗沿,说话一副审问的气势。“谁搞自闭了?”
游大师兄转头对林深打了个响指。“林深,现在待在屋檐下不出的人是谁,那个人就是自闭儿。”
“白师弟自闭儿!”林深同大师兄一唱一和,对远处的窗口亦打了个响指。
成年人和孩子的笑声同时响起,大师兄和二师兄有默契地击掌。
疑似被嘲笑的白淼犯了个大白眼。“你俩在那等着。”白淼气得走出书房,要向俩师兄算账。然后这账呢,没算成。他太气了,脑子不清醒,一不留神和人“打”成一片,最后倒成了仨“小儿”的砂炮大战。
每绽放出一瞬小小的火花,便有一只害怕声响的白鸽飞上树。
“掌门和宝兰姑娘呢?”玩高兴了的白淼不知何故,突然想见修心院所有人的脸。
大师兄抬手掀起刘海,将被汗沾湿的黑发梳在一边,放下。“回家见亲戚去了。”几只白鸽飞下树,被谁抖落的树叶悄悄飘下。
“哦...”提起亲戚,白淼又想起秋阳的亲友...小小火花热起来的心一下不热了。一般这时,人们应该在老家和亲友拜年。俩位师兄为何还留在这空荡荡的修心院?他有疑惑,但有些问题白淼感觉不该问。如此情况,让他有种同病相怜的自作多情,倍感亲切。
师弟喜形于色,不难看穿他心中所想的游大师兄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啪!”
走个神,差点被火花炸到脚的白淼瞪大眼看向身后,惊呼。“你还有(砂)炮啊!?”
“......”见状,大师兄将想说的话收了回去。
“你说呢!?”调皮小子似一只小泼猴攀在树上摆鬼脸。他拍拍屁股,跳下树,将见底的竹筒扔下便跑。“这叫马后炮!!”说罢,他向旁边院子的草地跑去,避免被人踩着的白鸽群拍动翅膀集体移动位置。这三人玩年炮有分寸,没炸伤任何人或鸟。无伤无痛,属实新年好兆头。
被撂下的游师兄和白师弟望向躺在地上打滚的竹筒,溜远的林深一阵无言。
“咕噜噜噜...”
白淼瞄了游师兄的肚子一眼。
“咕噜噜噜噜噜噜~~~”
游正瞄了白师弟的肚子一眼。
“......”
俩人绷着脸,一齐失笑。“什么鬼...”
游正扶额,掩笑。“宝兰不在。”没人做饭。“我们下山找老黄拜年,蹭些年菜吧。”
“对了。”提到年菜,白淼便想起娘亲送的棉袋。“我从老家带回来了一袋年饼。咋们把二师兄追回来,一起吃。”
见游正稀有地露出灿烂的笑容,白淼觉得相当神奇。
之前的钻牛角尖也许是独自一人烦的恼?一顿没来由的闹哄神奇无比,它将心中的郁闷闹走不少。即便依旧会纠结,迷茫,那是因为处世经验不够,不够圆滑世故,所以没法好好处理矛盾的边边角角。
解铃还须系铃人,迟早有一天白淼会明白林涯芽是林涯芽,白清河是白清河。每个人生来背景,天赋,使命,命运本不同,完全没必要比较,更无法自卑。
待茅塞顿开时,白淼会好好面对自己,将最真的一面展现给秋阳的亲友。“淼儿定会做出一番取代修仙的事业,堂堂正正地回家,光宗耀祖。”但,那已经是好些年后的梦想。
针无两头锋利,人无两副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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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针无两头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