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正厅,一名容色精致的少年落座于左侧主位之上。他的眉眼间携着浅浅笑意,轻抿一口温茶,举止间自有一派清风拂面般的大方自在。
叶家继位的少年家主,叶扶郁。
“近年来叶府事务繁杂,难得有机会拜访城主。如今临近贵府内两位少城主诞辰,特来恭贺。”叶扶郁说着轻置茶盏,指尖略略一勾,一箱厚礼当即被属下抬至八仙桌上。
皓白城的城主名号宁穹。
此刻,宁穹坐于右侧主位,详读礼单后脸上笑意愈盛,偏又瞧不上小辈和自己平起平坐,生生压下喜色,他将目光从宝箱移开,细细端详眼前的少年。
这小辈可不好惹,连亲爹都干掉了,指不定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
宁穹斟酌片刻,笑道:“劳叶家主记挂了。距离正日子还有两天,不如叶家主先在府中将就着住下?”
叶扶郁颔首,“方才见着您家大公子,果真小神君般神采飞扬。可见传闻不假,贵府受上苍眷顾,要出一位飞升之人了。”
“哪里哪里。”宁穹听了只以为这姓叶的是忌惮了。他抚着胡须,当即仰了仰身子摆起城主的款儿来。
下一瞬息,叶扶郁迅速切入正题,“既如此想必府上二公子也不可小觑,还请一见。”
宁穹听后满脸的不情愿,“他啊,他近日身子不好,不便会客......”
“一面便可。”又一箱厚礼被抬上桌子。
宁穹见着珍宝,片刻犹豫后对着下方仆从大手一挥,“去,叫念安来。”
说完,他叹息一声——
那念安,确实是个不成体统的孩子。
几年前,城主府的双生子尚未降生,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便抢先一步闯入了城主大人的府邸。
那老者一袭长衫,模样庄严肃穆,指着城主夫人的肚子大声惊呼,“这腹中之子大吉!有望飞升!”
城主一家正在用晚膳。宁穹茫然抬头,见着那破门而入的老头儿,咀嚼两下饭菜后问出了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你谁啊?”
“......”
不识货的呆子。
卜道长老上前两步大力掸了掸自己的长衫,露出其上象征着身份地位的月牙满绣,“吾乃溯月一族的卜道长老,自城中路过,见此处祥瑞之气绕梁不散,故进门探访。”
“夫人腹中之子乃终将飞升之人,千万小心照料!”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老者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原地。
宁穹半信半疑,派人四处搜寻卜道长老的画像,终于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不假。
那老家伙闯进来后说了啥来着?
宁穹皱起眉头仔细回想。
噢!高人说我儿有望飞升!
宁穹大喜!当即唤出府内仆从尽数乔装打扮,窝在大街小巷散播这个好消息。
无人问津这许多年,如今出了此等光宗耀祖之事,岂有不大肆宣扬的道理?
“你听说了么,那谁的儿子是天选飞升之子!”
“真的假的?”首位吃瓜修士闻言大惊。
“害,都传遍了就你不知道。”
“?!”
城主夫人乔氏靠在软枕上养胎,闻得外界风声愈发神乎后深觉不妥,拉住兴奋的夫君劝阻道:“这般大肆宣扬,若生出的孩子天赋异禀还好,倘若不是,岂非叫人白白看了笑话?”
“夫人怎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宁穹连忙呵斥她,一刻也不肯多等,他探手轻抚着妻子比旁人更圆润些的肚子,“溯月一族乃传说中的隐世神族,卦象从未出过错!”
难怪肚子瞧着这样大,原来是有瑞子降临其中。
宁穹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瑞子不仅是子,更是上苍赐予他翻身的得力阶梯。
很快,在城主的有心推动下,知情者迅速从原来的一屋子扩散到周边五百公里。恭维、夸赞、讨好,如期而至。
可当一众修士满怀好奇与热情前往城内打听时,城中百姓却纷纷表示未曾见过什么长老。就好像那长老不是自城中过,而是从天而降专门出现在城主府,就为了告知此事一般。
十月怀胎,乔氏的双生子在暮秋的一个傍晚降临人世。
喜庆的红色绸缎包裹住崭新的生命,可伴随着声声啼哭而来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府内下人弯膝跪倒,躯体紧紧贴住地面,用力垂下头颅。
纵使他们不修炼,也知道以这两位小主子的天资,都不是登仙的材料。
“夫君。”产后虚亏的乔氏望着法器上浮现的灵根测验结果,脸色煞白,探出手牵她脸色阴沉的丈夫,却被一把甩开。
啪!
鲜红掌印如同宣诉怒火的状纸,猛地摔在妇人的侧脸。
她被一把推开!
“定是你坏了本城主儿子的好天赋。今日我便休了你!”
“不、不是妾身!”乔氏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竭力摇头。可那枕边人未有丝毫怜惜,抬手又是一掌,扇得她倒在床铺之上。
宁穹转身就走。
他当然知道不是她。
可此事已宣扬得人尽皆知了,又该如何收场?
那卜道长老来无影去无踪,不怪她,难道怪自己一个堂堂城主么?
宁穹愤怒行至院中,身后不住传来呼喊。
“老爷!不是夫人的错啊!”乔氏的陪嫁刘姑姑跪倒在地,急急替她出言挽留薄情寡恩的丈夫,“是...是小少爷的错!”
“老爷您想,瑞子本该只有一位,可如今却出了双生子。”
“一定是这后出生的孩子,那五灵根的小少爷防克亲哥哥,在母胎里损伤了亲哥哥的天资啊!”
“您与夫人多年夫妻,知晓她的性子最是柔和谦顺!怎会做出害子之事,夫人是无辜的呀!”刘姑姑顶着犯上的风险莽撞进言,冷汗直流,说完赶忙向乔氏使了个眼色。
夫人,您说句话啊!
难道您真想被休弃么!这世道被休弃了还有什么活路啊!
宁穹闻言顿足,他回过头,直直望向倚在床边的妻子。
婴孩的哭声就在此时响起。
那哭声不似寻常初生儿般洪亮,反倒是嗡嗡轻轻,好似在昭示他同样落于人后、蝼蚁般低微的天赋。
侧脸的掌印火辣辣地痛,刺激着乔氏脆弱无助的意识。
为什么......
为什么她刚生产完就要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孩子这么差,偏偏是个五灵根......
她泪水倾泻,终于,她扛不住指责与怪罪崩溃着大吼出声——
“对!就是那孩子害的,是他坏了飞升之子的天赋,都是他的错!”
孩童的哭声戛然而止。
念安眨巴着清澈透亮的双眸,好奇注视着自己歇斯底里的母亲。他从袄被里探出双臂,想要抱抱她。
可是他的母亲离他很远很远,怎么够也够不到。
满屋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新的借口和一个新的替罪羊。
很快,风言风语如过境蝗虫般席卷整座城池。
不止城主府,就连城中百姓在面对外来修士的戏谑时,也觉面上无光。
“哈哈哈哈,小破地儿还吹什么天选之子,这下尴尬了吧?”不少修士嘲笑着说。
“就是!叫我们好生看了场大戏啊哈哈哈!下一次谁家飞升啊?快说出来给大家热闹热闹!”
憋屈的怨气积攒于心,好似闷在发酵的酒糟内,急需寻找排气的出口。
城内数万双眼睛齐齐转向,透出重重围墙,望见了那初生的脆弱生命。
祸已至,无人承罪,便是人人受责。
可一人受责时,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可高举无辜旗帜。
城内自上而下诡异地统一了口风。
“小少爷防克亲哥哥,这是谁也料不到的事情。”
“是啊,谁曾想竟然半路杀出个祸害。”
“这可怨不得我们,都是他的过错。”
口诛笔伐间,辩解脱罪时,强调与重复,连他们也愈渐信了这套说辞。
有时,真相不必是真相。
只需要真的有用。
襁褓中的孩童没有过错。
刘姑姑将念安扔进小破屋自生自灭的时候,顿了顿身形,又觉得他其实是有错的。
弱,就是最原始、最直接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