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锦心底一声冷笑。
这看似关怀备至的言语,不过是要将她牢牢地系在东宫的战车上。
殿角冰盆散发的寒意像一层无形的网,向她收拢。
“殿下谬赞,云锦愧不敢当。”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看向太子时,清澈见底,坦荡得近乎剔透。
“农桑推广,此乃陛下圣德感召,朝廷策令得力,地方官吏勤勉,亿万农人躬耕不辍,方有今日之效。云锦不过奉旨而行,遵命而为。效忠陛下,造福黎民,便是云锦立身安命之本分,亦是亿万臣民之本分。”
“至于云锦自身,能托庇于陛下天威之下,得沐圣恩,勤勉于陛下所托之事,已觉安宁无憾。余事,不敢奢求,亦无暇他顾。”
她微微地笑了笑,落在太子眼中,似乎带着十足的挑衅,可细看她的姿态,却又恭谨得很。
太子脸上依旧带着笑,可那笑容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冷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状似欣慰地点点头:“郡主赤诚为国之心,孤心甚慰。父皇洪福齐天,龙体自有神明护佑,必能泽及郡主。”
又简略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江南农情,话头便不咸不淡地止住了。
李云锦适时告退。
她沿着来时长长的宫道,在引路太监身后,沉默地走着。巨大的宫墙在高天烈日下拉出浓重幽深的阴影,行走在其中如同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不见天日。
刚过通往西苑的垂花拱门,斜刺里一道温雅含笑的声音响起:“前面可是岁宁妹妹?”
李云锦脚步微顿,抬眼望去。
太子妃一身海棠红宫装,仪态万千地立在几株郁郁葱葱的海棠树下,含笑看着自己。
身后一串低眉垂目的宫人,带来一股疏离的冷淡。
“太子妃娘娘金安。”李云锦屈膝行礼,太子妃连忙上前半步,伸手扶了一把,笑道:“妹妹何必如此多礼,也太过生份了些。”
李云锦这才注意到,太子妃一直叫着自己妹妹。
她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这“妹妹”……太过亲热了。
不动声色地缩回被太子妃握住的手,她笑道:“礼不可废。”
太子妃浑不在意她这点疏离的姿态,只是笑道:“妹妹也太过客气了些。殿下也时常说妹妹乃是本朝祥瑞,端方淑雅,让我与你多亲近亲近。今日巧遇,实乃幸运。妹妹这是刚从殿下那里出来吗?”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李云锦,似乎想要看清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是,殿下垂询江南农事,陛下命我奏报于太子殿下。”
太子妃闻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殿下向来勤勉,于国事上也不曾懈怠。”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倒是难为妹妹了。明明身为女儿家,却要去侍弄田地不说,还要独当一面,应付四面八方人情往来,委实辛苦。”
她引着李云锦,走到树荫下略显凉快的地方来,姿态亲昵得很,说的话也好似全然是关心一般:“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已想着寻个可堪托付的门户,安享庇护荣华了。只是妹妹年轻貌美,才华卓绝,身份又如此贵重,放眼京城,确实是难寻匹配。”
李云锦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两口子轮着来,是当真不怕自己起了逆反的心思吗?
说着,太子妃却又停了下来,团扇摇了摇:“这天气,委实有些热了。”
话音刚落,太子妃身后一个宫女捧上一个托盘,盘中两只小盅,盛着冰镇得碗壁结了一层细细水珠的甜羹。
“正巧本宫要去探看小郡主,走到这里有些乏了,正用些冰饮。郡主刚从陛下宫里出来,想是也渴了,且喝一盏再走?”她示意李云锦,端的是体贴周到。
李云锦微微欠身:“谢娘娘美意。只是臣刚从陛下御前告退,不敢轻进饮食。娘娘厚爱,云锦心领。”
“是了,宫里的规矩,自然错不得。郡主行事周全谨慎,难怪父皇如此倚重。”太子妃闻言,脸上笑容丝毫未减,反而像是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示意宫女退下。
她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话家常:“只是这宫里啊,虽大,却也显得空旷。殿下日理万机,有时想寻个贴心人说句话都难。”
“说来,我与殿下相识相伴多年,深知殿下性情。他心思深重,事事需周全,肩上的担子也实在太沉了些。身边若没有一个妥帖稳当、能够分忧解劳、又懂得轻重分寸的人照拂辅佐着,我这心里,总放不下。”
她的目光飘了一下,又落到李云锦脸上来,话里话外,开始流露出旁的味道。
“尤其将来……殿下身边事务只会更重。东宫里头,需要的是‘懂事’、‘安分’,能顾全大局、维护天家体面、又不争风头的贴心姐妹,彼此互相扶持,一团和气才好。若是东宫里的姐妹,都能如郡主这般通情达理、以社稷为重,那可是东宫之幸,更是殿下之幸。”
温言软语,却毫无遮掩地将试探抛了出来。
李云锦抬起眼,毫不避让地对上了太子妃意味深长的注视。
那目光太过平静坦荡,反而让太子妃的笑容停滞了一下。
“娘娘所言甚是,”她说,“东宫乃储副之地,维系天下安宁,自然需得殿内和睦,上下同心,方足以辅佐太子殿下分担陛下重任,安定社稷。如今太子妃您贤德持重,乃东宫表率,无需臣下妄加置喙。云锦区区微末之身,能为陛下管好一两亩田,让百姓多收三五斗粮,已是毕生所求。”
她微微地欠了欠身,语气谦卑,内里却是冷冰冰的拒绝。
太子妃依旧笑着,眼神却冷了。盯着李云锦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笑道:“郡主果真一心为公,赤诚可嘉。难怪父皇屡次嘉许。”
她点了点头,似乎有些乏了,又像是纯粹失去了交谈下去的兴致,轻轻抬了抬手:“外头暑热,郡主辛苦,且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云锦依礼拜谢告退,沿着漫长的宫道出了宫门,坐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毒辣的阳光,她才忽地冷笑了一声。
“呵。”
果然京城就不该是她呆的地方,还是回庄子里才好。
不等她着手安排回农庄的事宜,明华郡主的帖子便递了进来。
两年前她已经嫁为人妇,但与李云锦的关系却依旧密切。如今她邀请李云锦去赏花,言辞恳切,又派下人过来传讯说只是想和她见一见,李云锦也就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三日后,天气闷热。
天空上没有云层,倒是略微遮住了些太阳,偶有几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安国公府精心维护的偌大园子里。
这园子是京中一绝,尤其引了活水的荷塘。
满塘荷叶碧沉沉的,密密匝匝盖住半个水面。叶缝的荷花,这里一朵,那里两朵。半开的、恣意的、谢了的都在这荷塘里。
塘里的游鱼,多是朱红之色,不大怕人,在荷梗间懒洋洋地摆着尾巴,偶尔贴水面啜一口,搅动细碎涟漪。
宴席设在临水的敞轩。轩外搭了精巧的席棚,缀满新采的翠绿藤蔓和几束晚香玉。女眷们穿着或鲜亮或素雅的夏衫,花团锦簇,环佩叮当。
李云锦一身天水碧的衣裳走入敞轩时,那刻意营造的热闹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无数的目光,或审视、或好奇、或艳羡、或嫉恨,无声地扫过来。
已经嫁入安国公府的明华笑着迎上来:“你可算是来了。有些日子不见,你倒是越发清雅了些。”
她笑容真诚,压低声道,“是我想左了。今儿你过来,只怕在这里是万花丛中一点绿,给你添了麻烦。”
李云锦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明华姐姐你什么时候是在乎这些的人。”
明华不由莞尔,笑着将她引至上席:“你是稀客,今日务必要多坐坐,尝尝府上厨娘新琢磨的荷花酥。”
李云锦心照不宣地勾勾唇角,带着李云芳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位穿桃红襦裙,梳着高髻的小姐就走了过来。
李云锦之前见过她,在明华成婚的时候。
那时候,这位小姐混在安国公府上的人群里,脸色看不出欢喜,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后来,李云锦方才知道,这位是安国公府上的表小姐沈令仪,是跟着府上孀居的姑太太回来的。
毕竟是国公府的外孙女,日常也很是受宠。
她被簇拥着走了过来,见李云锦坐在那里,表情就是一变。
坐下不过片刻,就斜睨着李云锦,声音不大不小地开了口。
“啧啧,那边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农桑郡主’了吗?倒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在她身侧的都是一些门户相对较低的姑娘,不少人不曾听出她话语中的机锋,还在那里附和着。
有几个听出了的,脸色就是一变,相互看看,不动声色地往外面躲了躲。
“听说郡主日日与泥土打交道,钻研稼穑之术,也难得还保有这样的……呃,几分颜色。”
沈令仪掩嘴轻笑着,并不在乎自己眼中的轻蔑有没有藏起。
“不过,郡主的本事还是不错的,乡野俗气倒是洗得干净。”
说着,她起身,往李云锦这边走了几步,笑道:“见过郡主,听闻郡主的母亲……如今是侯夫人了?”
不等李云锦回答,她又笑着说:“这般懂得向上攀援,不知道郡主得了几分真传?哦对了,我倒是忘了,郡主的身份可是田垄上打磨出来的,就是不知道,这身份,将来在真正的贵人跟前,可堪大用?还是说……”
她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正室之位太过清贵,只合寻些温良恭俭的旁门侧路,反而更适合扎根呢?”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