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话音刚落,敞轩里嗡地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李云锦脸上。
李云芳顿时捏紧了拳头,冷下脸,只等姐姐一句话,就要冲出去了。
“沈令仪!”明华郡主脸色铁青,起身快步走到沈令仪面前,冷声道,“安国公府的门楣,是叫你这样拿来嚼舌根、折辱功臣的?!”
沈令仪被她气势惊得后退一步,强辩:“我……我只是实话实说……”
“住口!”明华声音冷冰冰的,落在沈令仪耳中带着十足的寒意,“岁宁郡主献瑞功于社稷,泽被万民,陛下钦封,恩荣加身!你一个寄居府上的表姑娘,也敢在此妄议皇家,讥讽功臣?谁给你的胆子!”
“我……”后者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羞愤欲绝。
“沈家的教养,我今日算是见识了。立刻向郡主赔罪!否则,即刻叫人送你回你姑母院里思过,再不得踏入这园中半步。”明华毫不留情,丝毫没有顾及她的脸面。
众目睽睽之下,沈令仪哪里拉得下脸道歉?
她一跺脚,“哇”地一声捂脸哭着冲了出去。
明华胸口起伏几下,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转身拉过李云锦的手:“锦妹妹,这边污糟,我们去水阁那边透透气。”
说完,她不容分说,拉着李云锦就走。李云芳立刻像小尾巴一样跟上。
远离了敞轩,临水风凉,明华方才歉意道:“对不住,没料到还有这样的蠢货,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李云锦反拍拍她手背:“郡主何须自责?疯狗乱吠,人还能堵住它的嘴不成?”
明华苦笑:“也就你敢这么说。她背后是国公府的那位姑太太,人家可不分青红皂白,只会觉得是我看不起她。”
她深深地叹息:“有时候,我倒是真愿意看不起她。”
李云锦刚想说两句,一个穿鹅黄衫子、笑容甜腻的贵女凑近,目标却是李云芳:“呀,这位就是云芳妹妹,吓坏了吧?别怕别怕,沈姐姐也不是什么坏人。”
她拿出一个精巧的彩绘泥人:“喏,拿着玩。”
李云芳没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唉,明华姐姐今日也是,何必呢……”鹅黄衫压低声音,亲昵地靠近李云芳耳语,“这般训斥自家亲戚。沈姐姐毕竟是国公府里的人,明华姐姐好生说两句,她也就明白了。现在这样不讲情面,国公府的脸面只怕要受损了……”
明华脸色一沉,刚要呵斥,李云芳却脆生生开口:“这位姐姐,你说得不对。”
她声音清亮,周围几个贵女都看了过来。
“岁宁郡主是我亲姐姐,是大功臣,陛下都嘉奖的。安国公府的脸面是皇家给的,也是靠安国公爷爷和为国尽忠的叔叔伯伯们挣的!”她看着这位贵女,笑吟吟的,说出的话却让人一点都笑不出来。
“沈……那位姐姐冲撞陛下嘉奖的功臣,就是给安国公府招祸。明华郡主姐姐训她,是护着国公府的清名,是懂大道理。我姐姐说了,做事得拎得清孰轻孰重。”
鹅黄衫被这十岁孩子一通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我是为你们姐妹好,怕你们在这里难做人……”
“谢谢姐姐好心。”李云芳一脸天真无邪,笑得灿烂,“不过我们不难做呀。”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和姐姐行得正坐得直,走到哪里都堂堂正正。我们又不靠嚼别人家的舌根子找存在感。姐姐要是真为我们好,不如多关心关心今年的收成,听说比去年好多了呢。”
鹅黄衫听到这里已经脸色发白,偏偏李云芳还没有停下来。
“收成高了,陛下肯定高兴,百姓也能吃饱饭,这才叫真本事,对吧?”
鹅黄衫彻底噎住,准备好的挑拨话一句也递不出去,还被扣了个“不关心国事”的帽子。
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在周围人看好戏的目光里,恨恨地一跺脚,扭身走了。
明华看得差点笑出声,冲李云锦眨眨眼:“你这妹妹,小小年纪,也是个不吃亏的主。这性子,到不愧是你养出来的。”
李云锦闻言一笑,剥了颗葡萄递给李云芳。
明华倚着栏杆,看着远处的花团锦簇,忽而轻叹一声:“有时候真挺羡慕你的。”
“哦,羡慕我什么?”李云锦挑眉。
明华扯了扯云袖,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羡慕你……不用在这樊笼里与人斗心眼儿。羡慕你这身本事,离了谁都能活得硬气。羡慕你……能自己说了算。”
她目光扫过园中那些精心打扮、笑语晏晏却各怀心思的贵女们,叹道:“‘婚事自主,非自愿不得干涉’……锦儿,你可知这是京城多少女子,削尖脑袋、赔上一生也求不来的东西。”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嫁了人,就像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规矩体统,公婆妯娌,夫君心意,后宅风浪……桩桩件件都能磨掉人一层皮。看着光鲜罢了。”
李云锦沉默片刻,看着池中悠闲自得的锦鲤:“各人有各人的路罢了。姐姐身在富贵场,自有常人不及的安稳与尊荣。我所为,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
明华摇头:“安稳?尊荣?锦儿,那不是我的。那是安国公府的,是我夫君头上的官位给的。风吹草动,便可倾覆。”
她看向李云锦,眼神复杂又真挚:“不像你,凭自己一身本事,走到哪里,底气都是你自己的。想走便走,想做便做,不惧人言,不畏倾轧。这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自在逍遥。”
“这样的底气,才是真令人羡慕啊。”
李云锦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反倒是明华很快就挣脱了这种情绪,笑吟吟道:“宴会事忙,你和妹妹在这边躲躲清净吧,我还有得忙呢。”
等她一走,李云芳也小大人似地叹了一声:“明华姐姐看起来不开心呢。”
李云锦无声地点了点她的鼻头。
后面倒是没有什么人再来试图挑事,一场宴会就这么没滋没味地过去了。
等出了国公府的门坐上马车,李云芳般靠进李云锦怀里,小脸皱成一团。
“姐姐,那些小姐们……好没意思。”她闷闷地说,“整天不是衣裳首饰,就是这个姐姐不如那个姐姐好看,要么就编排别人家的事。明明那么多人,却像只盯着自己眼前那么点小地方斗来斗去。”
李云锦搂着她,替她将几绺跑乱的碎发拨到耳后,语气淡淡:“嗯。因为对她们而言,能选的路,能斗的场,也就是眼前那一亩三分地了。”
“她们没得选。”
李云芳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吸吸鼻子:“还是庄子好。这里……太窄了。”
她说不清那种感觉,只觉得京城那高墙深院,精致是精致,却像一道越来越挤人的窄巷。
李云锦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马车外,唇边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她不会让自己落到那个地步,如果可以……她也不会让云芳落到那个地步。
回府没几天,还不等东西都收拾好出城去,宫里又悄然来了人。
来人只说是陛下身体微恙后精神稍好,想见见岁宁郡主。
李云锦心下了然。
依旧是那间药味浓重的偏殿,门和窗都半开,照进来的光却都显得很无力,驱不散殿内浓厚的沉寂气息。
皇帝靠在厚厚的软枕上,精神比上次见时更显颓唐,眼下的青影浓重如墨。
“锦丫头……来了……”皇帝声音哑得厉害,浑浊的目光落在李云锦身上,勉强带着一点笑意,“江南……你做得很好。那苜蓿……利国利民啊……”
他缓了口气,平静了一会儿方才说:“朕……心甚慰。”
“为陛下分忧,是臣女本分。”李云锦垂首,心中感叹。
“好孩子……”皇帝牵了牵嘴角,一个疲惫的笑,“你心思巧,又沉得住气……本朝有你,农桑一道,朕放心。”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攒力气,“婚事……朕那旨意,是金口玉言。你……自己看着办。不必……委屈自己。”
浑浊的目光落在李云锦身上,带着不太明显的慈爱。
李云锦微微抬眼:“陛下隆恩,臣女感戴于心,定谨记圣训。”
皇帝看着她,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复杂,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只是……这京城的风啊……”
他长长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手伸得长了。朕老了……挡在前头,终究……”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苍老,后面的话含糊下去,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叹息,重重砸在李云锦心上。
皇帝知道太子乃至其他皇子的心思,但已经不太为她强势压制这股“风”了。
“陛下……”李云锦喉咙有些发紧。
皇帝摆摆手,闭上了眼:“朕乏了……你……去吧。替朕……管好那些田……让老百姓……吃饱饭……比什么都强。”
李云锦沉默了好久,摸出来一个小盒子,轻轻放在一旁。
“当初……臣女和太医令一道炼药,耗尽了太医令手上所有的药材,勉强得了三丸。一丸给了小皇孙,一丸给了太子妃。如今这是最后一丸。”
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久,才轻声说:“这是最后一丸,臣女进献于陛下。”
她行了个礼,起身走了。
从压抑的宫室出来,外面的蝉鸣仿佛也带着令人烦躁的粘滞。
她一路沉默,那无形的枷锁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勒得更紧。
皇帝话中的疲倦与无力最终演变成了他对儿子们的放任。
这放任,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所谓的“自主”,在皇权与父权的阴影下,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踏入郡主府内室,门一关,农场清冽的空气瞬间将她包裹。
星河漫天,微风带着草木特有的清凉气息,瞬间冲刷掉宫苑的沉闷与心头的浊重。
舒尔茨见到她进来,目光在她略显疲惫和压抑的眉眼间停顿了一瞬,没有问一句多余的话。
不一会儿,他端过来一个果冻样的甜品和一杯闻上去很清新的饮品。
“我自己做的,配方微调过,口感不错,对精神力有一定的舒缓作用。你帮我试一试,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再调整的。”
他没问“怎么了”,也没提任何安慰的废话。
李云锦看着他手中散发诱人气息的甜点和冷饮,再看看舒尔茨那双平静中带着点催促“快干活”的灰眸,绷了一路的心弦莫名松动了些。
她拿起小勺,挖了一点点放进嘴里。
冰凉、清甜、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饮品的味道也很不错,酸甜带着气泡,精神为之一振。
“新口味?”
“嗯,最近试做的。”
李云锦默默吃着,心情一点一点好起来。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舒尔茨才像是随口提起:“星网最近新上了一个游戏,一个跨维度的高拟真大型沉浸式模拟平台。涵盖社交、冒险、竞技……模式挺多。里面的风景构建……技术还不错。”
他灰眸瞥了她一眼,小心地说:“压力太大或者无聊的时候……可以试着进去‘跑跑图’?也许比单纯在农场里发呆好一点。”
李云锦放下空杯子,沉默了几秒。
她从没进去过星网,她至今仍然不确定,自己在这个农场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但此刻,深宫带来的恶心感,让她第一次产生了“不如换个地方彻底放松一下”的冲动。
“……好吧。”她终于说,“试试。”
舒尔茨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很淡的笑意:“好。连接仓已经预热好了。”
短暂的黑暗与失重感后。
李云锦“醒”了过来。
眼前并非虚拟的山水或城市。而是一片无垠、深邃、流动着绚烂星云的虚空。
这里感觉……极其“真实”。不是眼睛看到的真实,而是整个意识被包裹其中的浸入感。风、空间感、悬浮感,甚至脚下那片虚空的质感都清晰无比。
一个柔和、非男非女的声音在她意识中直接响起:“欢迎进入星网公共感知域。正在进行身份锚定……”
瞬间,李云锦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探查感掠过。紧接着,虚空中出现了一个极其简约的、半透明淡蓝色光框界面。像是最原始的登录窗口。
“身份锚定完成。用户乔爱党,注册尚未完成。端口识别码: ……。”
识别码后面跟着一团乱码。
李云锦瞳孔骤然收缩。她的意识剧烈震动了一下。
等等,这个名字……
自己在这个时代有星网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