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扶苏道:“在下并非随意造次拜访,而是碧芙馆遇险一事,公冶家必须给司乐大人一个交代。”
阿秋这才醒悟他此行目的。竟是为交代阿秋和上官玗琪在碧芙馆着了斛律光的道一事而来。
其实即便他不来这趟,阿秋亦未必不能理解个中缘由。斛律光当时必然只说要订位置,这要求合情合理,且必定请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斡旋,公冶扶苏又焉能明面上拒绝此议?
即便公冶扶苏拒绝了,斛律光既然要入碧芙馆,也必定会想其他办法安插进燕云八骑,于当日控制馆内形势。
相识以来,阿秋从未怀疑过公冶扶苏,那是因其身上自有一种芝兰玉树般,令人生出好感的温润君子气质。而自随顾逸与他同行西南一路,她更知公冶扶苏并非只是香道的天才,又或者是重利逐禄的商人,而于政治自有判断和风骨。
于今,公冶扶苏可算得顾逸一系在朝堂外最重要的盟友,故此疑心任何人她都不会疑心到公冶扶苏头上去。
虽然此行的确惊险已极,阿秋亦只能道:“公子言重了。”
她口中应着,却见公冶扶苏抬右手,悄悄一指右手侧的位置。
而那里此刻,竟然安静侍立着一位系着面纱,风姿端整的女子。乍一看下,阿秋已然觉得有几分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而那女子见得阿秋注目过来,已立刻抬手解下面纱,深深屈膝一礼,柔声道:“妾身苑四娘,见过司乐大人。”
“苑四娘”这三个字在阿秋脑海中掠过,阿秋立刻想起此女来历,以她之镇定,亦吃惊不已。
她曾经听到过一次这名字,却是在西市胡姬云集的落玉坊。
那时她窥伺在侧,听得隐月族主素柔花的口中吐露这三个字,大约得知苑四娘是这落玉坊明面上的主事人。
那时打斗之中,似隐约于人丛中见过她姿影,故有印象。
首先阿秋记忆力过人,此外胡姬舞坊的主理人竟是汉女,杂在一众雪肤碧睛的异族女子中,亦颇为特别,故而只一瞥下,便给阿秋留下了极深印象。
那时她心中亦有念头一掠而过:不知这苑四娘与素柔花是何关系?难道是素柔花在南朝的代理人么?若是如此,不可不详察。
但只一念便也就罢了,因她其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在商言商,南朝境内其实与胡族往来频繁的汉商何止千百,除开正经生意外,其余有些什么交易,其实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要每人每事都追究,恐怕东西市都无法正常贸易了。
但到了此刻,公冶扶苏如此郑重引荐的人,竟然是她这位“老熟人”,阿秋一时也不知是否该装作不曾听说过。
苑四娘何等知情识趣之人,见到阿秋神情,立刻歉然道:“妾身市井俗人,论身份本不该冒昧造访金陵台,但北羌宁王向碧芙馆订位一事,是由我居中出面向扶苏公子打的招呼,碧芙馆出事,我难辞其咎,故不得不来此一趟。”
公冶扶苏补充道:“四娘与我打招呼时,并不知道内情,只知是斛律光要定位子招待两位姑娘。”
又道:“还有一节,四娘曾是我父亲的妾室,后来才离开公冶家,出而经营落玉坊,是我的长辈,长者有命,扶苏不能不从。”他略一沉吟,才道:“否则,会打草惊蛇。”
阿秋至此才得知苑四娘与公冶扶苏的关系,也终于明白苑四娘作为汉女,为何能将落玉坊经营成建章最大的胡姬舞坊。
想来公冶家即便不直接插手落玉坊的经营,但建章地面,冲着苑四娘与公冶家的关系,人人都必会卖苑四娘几分面子。而因着公冶家通行天下无阻的势力,落玉坊与北方胡族或明或暗的生意,也必定会顺畅很多。
公冶扶苏察言观色,立知阿秋心中所想,加重语气道:“大司乐不要误会,落玉坊背后确有靠山,但并不是我公冶家,大司乐明鉴。”
他这句,却是告诉阿秋,公冶家于人情上多少会照顾落玉坊,但落玉坊若有任何行为图谋,却不是公冶家的主意,因公冶家并非落玉坊背后的势力。
公冶扶苏如此撇清落玉坊与公冶家的关系,苑四娘却并无不悦,她柔声道:“不瞒大司乐,妾身本就出身青楼,从公冶家离开后开设落玉坊,亦是回归本业。当年我迈出第一步离开公冶家时,给我最大支持的人,已不在人世,也不必提起,但司乐大人应想象得到,做落玉坊这样一盘生意,一定是南北方均有支持者,才可以做得下去,”
她顿了顿,道:“落玉坊在北方最大的盟友,不知司乐大人听说过没有,便是隐月族。”
惊诧之色在阿秋面上一闪即逝。
这个结果其实并不令阿秋意外。首先她曾亲眼窥见过隐月族在落玉坊后院聚议的情形,素柔花等并不遮掩自己的身份,可推知落玉坊与隐月族关系匪浅。
且落玉坊的舞姬都是姿容美艳的胡女,而隐月族亦多能歌善舞的美丽杀手,这二者的关联,很容易让人联想得到。
而苑四娘如此开诚布公地向阿秋阐明自己的背景,亦可见其诚意。
阿秋问道:“那么你们在南朝的保护者,若非公冶家,又是何人呢?”
苑四娘见她不追问隐月族,而接着追问她们在南朝的保护伞,也有点惊讶,面露难色道:“妾身可以不说吗?因为这与司乐碧芙馆遇险一事,并没有关系。”
这回却轮到公冶扶苏皱眉道:“四姨,您答应过大司乐无论垂询任何事,你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方才肯带你来此。”
阿秋这才知晓,竟然是苑四娘主动请求公冶扶苏带她来此,向她这位大司乐当面交代。
看来苑四娘不但深通人情世故,且明大势。
斛律光只是透过她订了碧芙馆的位子,说到底她只是个中间传话的人,若不想出头担当,以她和公冶家的渊源,阿秋亦未必好拿她查问。
但若真是她经手的过程有问题,她即便此刻在公冶扶苏的包庇下混了过去,出了这么大的事,少师御者、京畿卫和上官家的人迟早也会查到落玉坊去。而到了那时便只有公事公办,将落玉坊整个抄了都有可能。
苑四娘自请前来交代,首先是表明她本人绝无异心,愿意全面配合。而她这般将落玉坊的底细和盘托出,若她确实没有问题,阿秋亦不好将她怎样,过后亦不能再追究。
阿秋方才问及落玉坊在南朝的保护伞,的确与碧芙馆一事无关,若依江湖规矩,苑四娘可以不答。
只因为此一问既然出自少师传人,而少师传人问出的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代表目前的朝廷立场,也代表着落玉坊今后在官面上所能得到的支持。因此公冶扶苏不认为苑四娘拒而不答是正确选择。
阿秋截断道:“若与斛律光无关,那便算了。”她本来亦无多余闲情,管人家事。
谁知苑四娘踌躇再三,开口道:“妾不想说,绝非有意欺瞒,而是怕说了,徒令大司乐难做,您也知道,江湖上有些事,朝廷中人不必事事皆知,”
因为知道了,将来有事,便不那么好明哲保身,撇清干系。
但她所不知的是,阿秋本人正是出身江湖。
阿秋已明其意,微笑道:“那么想必是江湖上哪个门派帮会了。四娘的人面,确实广泛。那我们不必提此了。请问斛律光是如何向四娘提出请求的呢?”
公冶扶苏面色凝重道:“他如何提出请求倒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竟然知晓四姨与我的关系,且还知道碧芙馆的背后主人是我,方可天衣无缝地一路找对人,办成此事。但凡在江湖上办过事的,都知道如此顺藤摸瓜、理顺关系有多么不易。只此实力,便不可小觑。”
他又向阿秋解释道:“公冶家子女甚多,而我父亲妻妾亦不少。即便人人皆知四姨出自我公冶家,亦未必能知我公冶扶苏可以拒绝任何人,却绝不会拒绝四姨所请。因我幼时有段时间醉心调香,日夜用心血过度,曾有一阵眼目失明,而那段时间承蒙四姨悉心照顾,故而在公冶家中,我与四姨算是结下特殊缘分。”
苑四娘倾头瞧他,目光中露出温暖神情,微笑道:“你那时性情何等怪僻,半点也不圆滑,公冶家世代行商,我离开家时,只担心你长大无法担当公冶家的产业,谁想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公冶扶苏闻得此言,却是默然,而后道:“人都是会长大的。”语气之中,却流露少许黯然。
阿秋这才知晓,公冶家的少爷甚多,而如苑四娘般的女眷亦甚众,若非深悉内情之人,断无可能知晓苑四娘在万香国主公冶扶苏心目中的特别位置。她一念及此,眉头亦多蹙了一层。
苑四娘却解答了他们二人的疑问,她道:“因为替斛律光向我提出要求的人,持的是隐月族主的信物,我不能不听。而对于我的来历出身,隐月族是很清楚的,这也是她们肯帮助我的先决条件。”
至此阿秋亦大吃一惊,变色道:“隐月族的素柔花族主?”
苑四娘见得阿秋反应,不明所以,仍答道:“大人听过她的名字么?素族主在北方很有名,我南朝人却是知之甚少。不过司乐大人继承少师衣钵,自然见多识广。隐月族主的信物,我无法拒绝,故而明知是为斛律光办事,我也只能从命。”
一言及此,苑四娘深深一躬到地,道:“但我根本没有想到,他定位子,却是为了伤害大人和上官大小姐,否则借个天给妾做胆,妾也不敢替他办这件事。”
阿秋知她所说乃是实情,却盯住她双眼,淡然道:“有个问题,想请问四娘。”
苑四娘道:“大人请讲。”
阿秋道:“在南朝北羌之间,四娘究竟站在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