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李承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今日轮到他清扫外殿，若是迟了时辰，周师叔那样严厉的人绝对不会轻轻放过。
李承一边扫地，一边在轻念着讲经堂昨天刚教授的心法，外门弟子修炼不易，他很珍惜每一次讲经堂的教学。
“这位师弟，你可认识尉迟仙吗？”一道温和的女声忽然在前方响起。
李承茫然抬头，就这样愣住了。
那女子身着紫色衣衫，一头青丝仅用一只莲花玉冠束起，周身并无任何装饰，可李承觉得，她站在那里，天地间的灵气便都似聚在那里。
直到头顶一片枫叶从眼前飘落，李承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就这样盯了对方许久，手中的扫帚倏然落地，他慌张行礼：“拜见大师姐！”
他自然是见过齐端的，只是从来都是隔着一层层的弟子。
齐端也并不介意他走神，只是将方才的问话又说了一遍。
尉迟仙之名在外门之中几乎无人不识，李承点点头：“认识的……大师姐要找他吗？”这位尉迟仙的名声可不太好。
齐端道：“劳烦师弟告知他现在何处？”
李承回想起昨天半夜的轰动，犹豫着回道：“尉迟仙昨夜杀了同院的张师兄几人，已经被周师叔押去了执法殿。”
齐端心口一紧，当下便觉不好。如果那光团所言非虚，尉迟仙堕魔恐怕就是因为执法殿受刑。
她指尖轻挑，将那扫帚还给李承，虽然着急，还是道：“师弟方才所念心法有两句错了，我赠师弟几句心法，也算答谢师弟。”话毕，齐端便消失在原地，一点微茫没入了李承的眉心。
这心法玄妙至极，李承甫一接触，便觉困扰自己许久的心境隐隐松动。
李承呆呆握住那扫帚，倒是在原地默默平息心绪良久。尉迟仙犯下那么大的错，周师叔应当会对他动用雷刑，以他的修为，可能已经撑不到大师姐去找他了……
李承想得没错。
执法殿中，尉迟仙被绑在引雷石柱上，从昨夜被带到此处开始，他已受过三十道雷罚。
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众多外门弟子，他们有的冷漠地望着尉迟仙，有的一脸嫌恶。
尉迟仙奄奄一息地跪着，心脉中新涌出的血一滴滴从下巴滴落，在面前的血泊中砸出涟漪。
周不言见尉迟仙已然丧失生机的样子，只冷漠问道：“尉迟仙，你可承认虐杀同门之罪？”
虐杀同门？尉迟仙勾起嘴角，只觉讽刺。
他倒是想！他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昨夜要杀那几个杂种时被系统阻挡，一时鬼迷心窍，才会放过他们。以至于他自己后半夜被这几个人联手割喉。
他们不过是遭了魔神剑碎片的反噬罢了，这也叫虐杀？
刚愈合的喉咙又被雷罚所伤，尉迟仙声线破碎，语气却嘲弄：“你问了我这么多次，不就是笃定我杀了人，那我承不承认有什么重要的。”
“你与张庆元他们积怨颇深，昨夜除你之外其余的师兄弟皆死状凄惨，不是你还有谁！”周不言并指捏诀，“你若再狡辩，我便引最后一道雷罚，生死不论，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承认自己虐杀同门？！”
几息之后，尉迟仙沙哑的笑声断断续续响起。
他始终不曾抬头，但也能想象得到周不言的神色，必定是高高在上，仿佛看一只随手捏死的虫子一样看着自己。
系统不知死哪儿去了，如果它在，他真想问问，到底谁家反派做成他这般软弱模样。
若他与魔神剑碎片再融合得久一些，若魔神剑碎片再多些……
尉迟仙闭眼，轻笑道：“同门？不过是几个畜生，我若真动手，定要剥皮拆骨，务必让他们再痛苦百倍。”
此言一出，方才安静得落针可闻的执法殿瞬间沸腾起来。
“杀了他！杀了这个魔种！”
“他就是杀人凶手！周师叔，替张师兄他们报仇！”
周不言皱眉，眼中浮现怒意：“不知死活的东西。”
话音刚落，千万股雷蛇以引雷石柱为中心，缠绕成龙，呼啸着朝地上的尉迟仙奔去。
尉迟仙恍若未觉，他甚至漠然地想着，等到自己气息断绝，魔神剑碎片就能冲破束缚，将这里的所有人弄死，而他不过是死在前头一点罢了，反正魔神剑会修复他的身体，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这样想着，却迟迟未等到预想中的剧痛。
不知何时，执法殿中安静了下来。
他听见周不言带着惊疑的声音：“……齐端师侄？”
齐端……齐端？
齐端怎么会来这里？！
顷刻间，尉迟仙如遭雷击。
只这一个名字，却比之前的三十道雷罚更让他无法承受。
齐端一道法诀便打消了半空中的雷龙，还好来得及时，险之又险地救下了尉迟仙。这雷龙气势汹汹，若真落在他身上，他必然会死。
她向周不言点了点头：“周师叔，给我一炷香时间，我有些话想同他说。”
齐端一步步走近被绑在石柱上的那人，直到距离一步之遥时才停下。
她的声音不算温和，仿佛走流程般确认道：“你是尉迟仙？”
但齐端等了许久，尉迟仙都没有出声，就在她以为尉迟仙是不是已然失去生机时，他忽然动了。
尉迟仙慢慢抬起沾满鲜血的下巴，发丝随着仰起的头滑落，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齐端怔住了。
并不是因为这张脸生有多好看，而是因为……尉迟仙竟然哭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那双狐狸眼中滚落，泪珠混进了他脸颊的血，揉成一滴滴胭脂泪。尉迟仙哭得无声而隐忍，只有殷红颤抖的眼睛像是在诉说着他的委屈。
这几十年来，齐端第一次见人哭。
齐端蹙起英气的眉，她蹲下与尉迟仙平视，任由自己的衣摆浸染血液：“为什么要哭呢？”
难道此事他确实不是凶手，若是被冤枉至此，他如此委屈倒也有理由。
尉迟仙不知该作何回答，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这些眼泪是因为幸福还是痛苦。两辈子了，她终于又站到了自己面前，虽然这并不是他所幻想过的最好的相见方式。
他痴痴望着齐端，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尉迟仙没想过齐端会是来救自己的，他这样的人，微末又渺小，齐端恐怕早就不记得了。
齐端没有否认，其实若不是担心尉迟仙死后堕魔伤到其他弟子，她并不会出手。
可此时，看着尉迟仙蕴满眼泪的眼睛，她莫名心软了一瞬。
尉迟仙若是心志不定，堕魔也是迟早的事，但是她也许可以在他死前帮他完成一个心愿，如此也算了却因果。
齐端低声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我可以帮你完成。”
尉迟仙闻言，勉力支撑起自己上半身：“那你靠过来些，我告诉你……”
齐端不疑有他，她侧耳过去，本就离尉迟仙一步之遥，如此一来，更是只距离几寸。
尉迟仙近乎贪婪地吸入眼前人的气息，他的目光一点点描摹着齐端的眉眼，将她印刻在骨骼里。
他缓缓靠近齐端，心跳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我的心愿，就是……
齐端耐心地等着，下一瞬，她只觉侧脸仿佛被什么冰冷湿润的东西碰了碰。
齐端愣了。
执法殿中骤然响起周不言的怒喝：“竖子尔敢！”
尉迟仙的泪还挂在脸上，却笑得温柔至极：“这是你欠我的。”
周不言猛烈的掌风轰然拍向尉迟仙，他就这样笑着闭上了眼，被掌力带得朝后飞去。
就在尉迟仙倒飞出去的一瞬间，他的身上突兀地出现了无数条金色的丝线，那些丝线彼此纠结成团，从尉迟仙的心脏处延伸出来，如蛇一般丝丝缕缕缠绕上了这头的齐端。
齐端蓦地睁大了双眼。
这是……因果线！她从前并不认识尉迟仙，他怎么会跟自己结下因果？还这么多！
没等齐端想明白，她的身体已经出于本能瞬移到了尉迟仙身边，接住了这具轻飘飘的身体。
尉迟仙气若游丝，毫无生机地倒在了她怀里。
“齐师侄！你……”周不言往前踏了一步，没等他问出下一句，更令他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齐端祭出了她的本命法器。
巨大的金色莲瓣一片片绽开，将齐端和尉迟仙笼罩其中。
光芒万丈中，众弟子瞪大眼睛兴奋议论起来。
“这是……承天莲！”
“天啊，我居然有看到神器承天莲的一天……”
传说承天莲是上古神器，承天而生，不仅坚不可摧，能聚世间灵气，还有起死回生之效。
周不言震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齐端……竟然为了尉迟仙做到这一步。
被莲花包裹的齐端暗自咽下了一口心头血，承天莲虽是神器，却不能轻易使用起死回生之力，否则必遭反噬。
她护住尉迟仙断裂的心脉，神色复杂地看着怀中的人。
因果线还在，不是幻觉。
修真界中，修为越高，越害怕与他人沾染分毫因果，因果孽缘如无法消除，晋升元婴期时便是死路一条。
若是任由尉迟仙就这样死了，她的因果线岂不是要一辈子无法了结，连元婴都过不了，何谈飞升。
想到此处，齐端便抬头向周不言看去：“周师叔，我会带尉迟仙去药泉疗伤，烦请师叔速去找掌门赐九转灵丹救人，就说……是齐端所求。”
齐端说完，不待周不言回应，指间燃尽一张遁地符，带着尉迟仙消失在原地。
金色莲瓣缓缓消散，执法殿众人如梦初醒。
有弟子小声问：“大师姐何时与尉迟仙如此相熟了，竟然连承天莲也愿意为他开启？”
“尉迟仙这个魔种，竟敢对大师姐不敬！等傅师兄回来必杀了他！”
“尉迟仙肯定是蒙骗了大师姐！大师姐从来公正，周师叔你一定要告诉大师姐尉迟仙的真实面目！”
“大师姐这样护着那个魔种，难不成是喜欢他？那傅师兄怎么办……”
众弟子越说越不靠谱，周不言身处其间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龇目大喝：“都闭嘴！不许胡说！”
周不言确信齐端不可能同尉迟仙有什么牵扯，所有外门弟子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连接触内门弟子都少，怎么可能认识齐端！
他的眉头皱成川字，当即决定往奉神殿寻掌门。
周不言过了二层山门，又把令牌交给了守卫的弟子，等了盏茶时间，才终于进入奉神殿中。
今日难得宗门大能都在，周不言一一见过几位长老，便将今日发生之事细细禀报出来。
容庭玉面如寒霜地问：“尉迟仙是什么人？是何根骨心性？”
周不言迟疑道：“尉迟仙一年前成为外门弟子，根骨……还未来得及测。”
“半年前尉迟仙曾同十几个外门弟子一起出任务，但最终其余弟子皆身葬妖窟，只得他一人回宗门。他心性狠绝，为完成任务，竟能不顾同行者的性命，因此弟子认为，尉迟仙不适合留在宗门，只待两年期满，便将他赶下山去。”
外门弟子若是两年之内不能突破练气期，便不能再留。
容庭玉闻言，眼中划过轻蔑，没再开口。
掌门点点头，转而又问：“那以你所言，尉迟仙连练气期都不是，如何能杀了那么多同门弟子？”
“这，许是趁其不备……”
掌门摇摇头：“你要好好调查此事，不教任何弟子蒙冤。还有，既然是齐端所求，便把这九转灵丹给她吧。”
掌门看了看三长老，三长老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小瓶。
周不言正准备接，却听三长老道：“让书雪去吧，她这几日老是闹着要去找她齐端师姐，正好也让她瞧瞧这尉迟仙，回来给我们说说。”
晏书雪乃是三长老的关门弟子，最是溺爱不过，天材地宝没少砸，小小年纪便已至筑基中期。
周不言领命，正要退下。
沉默了半天的大长老容庭玉忽然开口：“待那什么尉迟的命保住，便叫阿端回一剑峰见我。”
容庭玉面容阴沉，提及尉迟仙时的嫌弃溢于言表。
周不言心下定了定：“是。”
掌门脾气温和，从来爱当和事佬，三长老只护自己的弟子，其余万事不留心，若长老中还有谁会和他一样讨厌尉迟仙，那应当便是大长老了。
大长老对齐端爱重若眼珠子，怎么可能让她同一个低贱的外门弟子接触。
有大长老在，不怕尉迟仙不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