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
白光逐渐消散,连接命脉的红线因碎裂而飘散在空中。
寒石床上的女子眼皮动了动,缓慢睁开了眼睛。
因为不适应光线,她抬手挡了挡。
“鸢儿,”林远山大喜过望,“你终于醒了。”
雪烬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背着手冷脸在一旁站着。
林鸢眨了眨眼睛,只是木然地盯着上方。
林远山的表情从欣喜到迟疑:“如何?是不是还有哪里不适?”
“鸢儿,我是爹爹啊,你知不知道爹爹为了你……”
“我知道,”她喃喃,声音有些沙哑,“为了我,一切都是为了我。”
她缓慢坐起来,从口中取出那颗赤泪明珠,用力攥紧,好像握着什么异常珍贵的东西。
“为了我,你与继母虚与委蛇,将我远送郢州。”
“为了我,你草菅人命,骗穷苦女子签订契约。”
“为了我,为了我……”林鸢捂紧胸口,艰难出声,“你与别人合谋,杀了沧流。”
“你当真是为了我吗?”
林远山袖中的手不住颤抖。
他好像一瞬间老了许多,连抬手碰一碰女儿肩膀的力气都没有。
须臾间,一把利剑悬空架在了林远山脖子上。
雪烬眉眼冷冽,淡淡地开口:“我受人之托,替他报仇,请你做好赴死的准备。”
边上道士本想挣扎,却被一种极其恐怖的力量压制,丝毫不能动弹。
这女子,究竟是谁?
还没等道士多加思索,下一瞬,另一把利剑兀地凭空出现,削飞了他一只手臂。
空气中沉默了一瞬,然后响起惊人的惨叫。
雪烬施施然站立,连动都没动:“放心,你也是逃不了的。”
道士没了一条手臂,疼地满地打滚,然后毫无征兆地浑身燃起了火焰。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所受的,你也应当一并受了。”
雪烬嫌他叫得难听,使了个禁言术,道士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蔓延在石洞中,显得极为诡异。
须臾间道士便被烈焰吞噬化作飞灰。
“你究竟是谁?”林远山警惕起来。
雪烬看了眼林鸢:“毕竟是你爹,林小姐,烦请回避一下。”
林鸢从寒石床下来时踉跄了一下,她勉强扶住边缘,问雪烬:“你进了我的梦,是不是?”
她深陷梦魇,不断重复自己初见沧流又痛失所爱的情景,梦中她看见自己变成了面前女子的模样。
看来她通感了自己的一切。
雪烬心情有些许复杂:“那你就更没理由拦我,林远山胆敢残害东极海生灵,我必不能饶恕。”
林鸢咳嗽了两声:“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替谁来的,归根结底,沧流因我而死。”
说起这个,林鸢仿佛耗尽了莫大的勇气:“如若不是我自私,想让他多留一日,他便不会殒命于此。”
“这人毕竟是我爹,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他丧命,我愿用我的命,换他这条命,去偿还我所欠下的债。”
利剑正稳当架在林远山脖子边,只要再进一分,便可一剑封喉。
然而林远山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惧怕。
这个沉浮官场数十载的人到此刻也保留着风雨不动的威严。
他沉声道:“你也是妖?”
雪烬没回答,算是默认。
或者说她觉得没必要回答,林远山在她眼里不过是这一刻死和下一刻死的区别。
总归是要拿他的命去祭奠那些死去的鲛人。
“我说了,因果我一力承担,不必拿鸢儿的命换我的命,”林远山顿了顿,“只是,恳请再给我三日时间,我还有些事要做,三日之后,随你处置。”
“不可,”林鸢有些急,“一切因我而起,要杀也该杀我!”
雪烬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你们有什么同我谈判的资格?”
她很忙,解决完这边,她还要去找那个什么皇子,将所有账一并清算了。
“我乃一国之相,走之前定然要安排好社稷一应事宜,选好接班人辅佐朝政,这牵涉万千人的生计,”林远山道,“不过是三日,还是说阁下不自信自己的本事?”
尽管知道林远山是激将法,雪烬居然觉得不无道理。
不过三日而已。
架在脖子上的剑凭空消失,雪烬冷声道:“三日之后,我来取你性命。”
走之前她看了眼林鸢:“别总想着偿命,总要为腹中的孩子想想。”
林鸢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
震惊的人包括林远山。
“孩子……”林鸢下意识地触摸腹部。
她成亲以来,从未和三皇子同过房,那么就只可能是——
林鸢苦笑。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候。
雪烬推开门。
风雨已经停了,山庄此刻在夜幕下犹如一座沉睡的巨兽。
有人提着灯笼在夜色中等她。
等走近时,雪烬才看清他的面容,不禁恍惚。
尽管外界才过去不到一炷香时间,幻境中却实打实度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她在林鸢的身体里,同这张脸的主人朝夕相处,眼看她情愫渐生,难以自拔。
雪烬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在水中亲吻的画面,甚至更深入的一些旖旎,不由得万分尴尬。
深呼吸一口气后朝沉酌道:“走吧,回家。”
她宽慰自己,幻境中沧流不过是借用了沉酌的脸,她也不是林鸢。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是因为借用了沉酌的脸,因此在鲛人被杀这桩事上,雪烬更添了一层莫名的愤怒。
沉酌平静地点头,他垂眸一声不吭地与雪烬并排走。
二人好像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一路无言。
夜色掩盖了沉酌复杂的神情。
刚刚的一瞬间,他有些分不清楚眼前人究竟是雪烬还是林鸢了。
二人各怀心事,可能气氛实在有点尴尬,雪烬干咳了两声:“如梦似幻,一切皆为泡影,你修为低,不要陷进去。”
话是这样说,她自己都有些心虚。
沉酌低低地“嗯”了一声。
“痛吗?”雪烬过了会儿问。
“什么?”
“被抓的时候。”
沉酌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沧流被抓进牢笼那会儿,摇摇头:“没感觉,他好像特地不让我感受那些。”
“只是……”沉酌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这里不舒服。”
又酸又涩,冗长的爱恨残余在胸腔。
雪烬直接抬手点在他眉心,这动作让沉酌一愣。
“三魂七魄都在位,没问题啊,”雪烬将手放下,“难道幻境中的遭遇伤及了你的心脉?”
“可能吧。”
不然他怎么感觉刚刚那一瞬间心跳快得不正常。
“对了,刚进来时你假扮薛齐,那些人将你带到哪儿去了?”
“一个石洞,里头锁了好多精怪,说是那道士拿来炼什么聚魂灯的。”
“聚魂灯?”雪烬左思右想,“他主子是林远山,林远山想聚谁的魂?”
林鸢又没死,当然不会是她。
联想起幻境中的情形,雪烬大概猜到了什么。
他想复活他从前的妻子。
“放心,我把它们都放了。”沉酌道。
“做得不错。”
沧流的遭遇实在不算好,雪烬也不知道沉酌云淡风轻说没感觉是真还是假。
走了一段路,雪烬状似无意问:“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
比如我好痛,我好恨,我要把坏人通通杀光之类的。
“有。”
“什么?”
沉酌略微皱眉:“那个什么……水脉之主,非得办个劳什子寿宴么?”
“……”
雪烬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要不是他命令别人大老远赶过去,也不会出事吧。”
雪烬太阳穴跳了跳。
“或许……寿宴只是名头,有其余不得已的理由一定要他们赶去呢。”
沉酌皱起好看的眉,他有些疲倦了,打了个哈欠:“或许吧,我还是觉得他有病。”
“……”
雪烬见状,手指捏了个诀,两人顿时出现在了家门口。
院里灯已灭,鲤奴和折银已经睡下了。
“师傅,我们为什么那会儿不飞呢?”
“……”
因为她有病。
今日举国宣告了册封皇后的消息。
做皇后穿戴的衣冠比做皇子妃时更繁重累赘,珍珠做的冠帘遮挡了视线,她一步步往台阶上走去。
“娘娘,这是特地用鲛人泪制成的珍珠冠,价值连城,陛下对您很是看重呢。”宫女殷勤道。
林鸢淡淡笑了下:“知道了。”
文武百官站立两侧,林远山立在最前方。
林鸢经过他时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往上走去。
这是你想要的吗?父亲。
我站在离权力巅峰最近的位置,俯身往下看时,终于体会到你所说的感觉。
很高,很冷。
也很孤寂。
夜里,皇帝按例今日要来皇后宫中就寝。
厚重的殿门打开,曾是三皇子的新帝逐渐有了九五至尊的威严。
宫人们都识时务地退下了。
“怎的不点灯?”新帝问。
窗外只洒下清冷月光,在这冬日显得偌大的宫殿更为冷寂了。
林鸢端坐在黑暗中,她还未卸下白日册封典礼的仪服。
皇帝走过来,自然地举起双臂:“替朕宽衣。”
林鸢起身,顺从地将皇帝的外衣脱下。
她的指尖抚上他的背脊,缓缓来到脖颈。
新帝以为她终于开窍了,懂得识时务取悦自己,嗤笑一声:“终于想明白了?”
林鸢却答非所问,她声音轻轻的:“你有过什么很遗憾的事吗?”
新帝一愣。
“我遗憾的事有很多,不过如今要减少一件了。”
她的手指缓缓挪到他脖子前方,新帝意识到不对,本能地想甩开她,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软,喉咙也发不出声音。
“殿中的焚香有毒,是能让人浑身无力的毒,”林鸢靠近他耳边,像黑夜中一条索命的毒蛇,“我吃了解药,所以没事。”
她左手收紧,一点点用力,右手从袖子里露出一把匕首。
“你一定没有体会过很无助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林鸢表情冷极了,“天潢贵胄,想要什么,想毁掉什么,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
“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只是你无法看到了。”
短刀刺入血肉,静寂的夜里开出一地血花。
许久,云春从暗处走出来。
“处理干净。”林鸢挥挥手。
云春垂首应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林鸢醒后变得很不同了。
“小姐。”
“怎么了?”
“没什么,”云春摇摇头,“您很像林大人。”
林鸢一愣。
她扯起一个笑:“云春,我曾经也很相信你。”
云春心头一颤,她抬头看着林鸢,只是对方的眼底空洞得什么也没有。
她知道一切,却没有选择救下那个鲛人,而是听林远山的话默不作声。
她总是这样听话又沉默,以为不动手就不沾罪孽。
直到此刻才知道,沉默就是帮凶。
“收拾完就下去吧,我累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