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带着族人找到了他。
他们不去寒水了,要在结冰前回到海里,只有大海才能让沧流恢复原本的生机。
“阿悯死了。”大将军的神情在隔着雨帘看不分明。
沧流浑身忽而僵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死了?”
大将军身后的十几个鲛人沉默地将头低了下去。
大将军一字一句道:“人族布下了天罗地网,阿悯与另外两个来的途中不慎被抓了去,阵法十分凶煞,就连我也没能救得了他们。”
沧流垂下头去,握紧了拳头。
“是我害了他们。”
于是那点犹豫不舍也彻底粉碎。
陆地的雨细绵绵的,模糊出一片天青色,或许是这温柔的景色宜人,才让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年生出几分踌躇。
人族杀了他的同类,而他竟爱上了与凶手同为人族的女子。
他们现在正处于一条隐秘的暗河,当即决定启程回东极海时,沧流一把拉住了他。
“我想和她道个别。”沧流轻声道。
大将军没有多问,几经考虑下点了头。
“最晚明天。”
可再也没有明天。
那夜初雪寥寥,烟花升至半空炸开,光亮落在沧流眼中,他只记得林鸢红润的眼。
他渡给了她一半的元气,祛除娘胎带来的病根应当是足够了。
若不能天长地久,便送你延年益寿,此生无病无灾吧。
沧流鼻子有些酸,泪落下来都化成了小珍珠。
俗话说,男鲛有泪不轻弹,他又一颗颗捡起来放回袖子里。
他在林鸢醒来前离开。
刚开门,一道镇妖锁便落下来困住了他。
“还是鲛人中的皇族,”一个瘦削的青衣道士抚了胡须,“大人,此妖血脉纯正,必能练成上好的宝物。”
林远山冷着脸打量他,身旁的云春低眉垂眼,静静伫立。
沧流惊觉自己中了圈套,越想使劲,那锁便桎梏得越发厉害。
“你留在这儿等鸢儿,记住,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提,”林远山平静地吩咐云春,又转过去看道士,“他还有同伙?”
“正是,这妖同伙相当厉害,上次贫道的杀阵都没能将他们拿下,”那道士笑眯眯,眼里露出狠戾,“这次用他去引诱同伙,定能成功。”
沧流闻言目眦欲裂,他开始拼尽全力疯狂挣扎,然而刚给了一半的元气出去,强行变化人体,又离开大海太久,早已妖力大减。
“别白费力气了,”道士露出轻蔑,“若不是你多留一日,给了贫道布阵的时间,还真无法擒住你这孽畜。”
他一挥拂尘,镇妖锁将沧流困得更紧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暂且先留他一条命,”林远山烦躁地挥挥手,“这件事不能走漏任何风声,若让我听到半点不好的传言,你们知道下场。”
众人垂首应声。
“等捉住他同伙后,那些妖随你拿去做什么,但这个,”林远山指了指沧流,“留口气,别弄死了。”
毕竟是林鸢喜欢的,留着当个宠物也行。
林远山又瞅了瞅沧流,皱起眉来。
或者……男宠?
也不是不行。
无边无际的黑暗弥漫开来,远处有火花闪烁。
昏沉中睁眼,门打开,缝隙透出光亮,然后又合上。
烛火燃起,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殷勤话语。
“三殿下,您当心。”
“此地阴气重,您这般大人物竟亲自来……”
沧流昏昏沉沉地睁眼,他动了动,捆绑手脚的铁链随着动作发出声响。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人笑出声:“怎的全是血?”
“他挣扎得厉害。”
“其余的呢?”
“已剥皮脱骨,放熔炉中了。”
沧流胸口突然开始重重起伏,他目光涣散,笔直地望向上空。
“把他一同扔进去。”那人指了指他。
“回殿下,林相特地让留他一口气。”
空气中注入了沉默,许久,那人讥笑道:“他林远山还能大过了我去?”
他单膝蹲下身,借着烛火的光亮,沧流看清了那人的脸。
三皇子居高临下地审视:“这双眼睛倒是生得漂亮。”
“剜了吧。”
“这怕是……”
“林相那里本殿下担着,你怕什么?”
“……是。”
他转身,嫌恶地看了眼脚底下的血水,突然听到身后尾巴破烂的少年冷笑一声。
三皇子顿住:“笑什么?”
沧流嘴角勾起森寒笑意,蓝色的眼睛如同猎人盯紧猎物一般,除却恨意,是极端的冷。
三皇子莫名觉得喉咙发紧,哪怕这种感觉只有一瞬间。
面前的鲛人少年已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方才不过是错觉。
但这种错觉也令三皇子感到不悦,他倒是来了兴致,转过头蹲下身,朝沧流勾起一摸玩味的笑。
“林远山自以为能瞒天过海,他倒是教了个好女儿,同低贱的妖混在一起,”三皇子眼底闪过讽刺,“不过,本殿下还要感谢她,用那副楚楚可怜的相貌,迷惑了一个妖精。”
“等将你们炼成鱼油送给父皇,他自然会愿意将王储之位送给我。”
沧流垂着头,许久,他发出低到模糊的声音:“那……你陪他们一起走吧。”
“什么?”三皇子没听清。
下一刻,沧流的身体突然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小口子,撕裂处散发出剧烈的红光。
与此同时,桎梏他的铁锁应声而断,沧流几乎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用残破的鱼尾支撑自己飞跃过来,一把穿过铁笼,抓住了三皇子的手臂。
三皇子来不及反应面前突发的情形,他只看到沧流散乱头发下掩盖着极端恨意的面庞。
“你,陪他们一起走吧!”
周遭墙壁应声而裂,面前一阵天旋地转,三皇子情急之下想甩开沧流,却发现怎么也甩不开,那双手牢固得像铜墙铁壁,眼看那红光快要吞噬自己——
“殿下!”
青衣道士赶来,快速捏诀用拂尘斩断了三皇子与沧流之间的牵连。
空中飞出去一只手,是沧流的。
三皇子惊魂未定,吓得快要站不稳,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快被沧流爆发出的妖力蒸发掉。
道士扶稳了他:“这妖,自爆了。”
方才若不是他砍下沧流的手臂,三皇子是决计无法摆脱的。
“妖族濒死之际,采取自爆一法能爆发出原先近自己妖力数十倍的力量,”道士有些不满,“殿下,您疏忽了,没和小道说一声便亲自前来,况且这妖,是林大人想要留下的。”
“留下?”三皇子心头火起,一向养尊处优的人,方才竟然被一个妖弄得如此狼狈。
“留下做什么?”他一把揪起道士的领子,“本殿下要将他千刀万剐,丢进熔炉里烧得他魂飞魄散!”
道士叹了口气:“他已然自爆,代价便是魂飞魄散,殿下不必动怒,只是小道如今无法向林相交代。”
他那声叹息,倒像是在可惜暴殄天物似的。
“怕什么?”三皇子整了整衣冠,“林远山若问起,定然怪罪你看管不力。”
他靠近道士:“现下正好给了你一个理由,回去同林远山说,这妖自戕了,灰都没留下。”
“这……”
“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沉酌在这过程中被屏蔽了痛感。
他通过沧流的眼睛看到自己几近破碎的身体,和面前青衣道士晦暗又冷漠的神情。
“可惜,真是可惜……”道士摇摇头,“越纯正的血脉,炼出来的鱼油效果便越好,你如今自毁,倒是大打折扣了。”
无边无际的火光如同巨兽吞噬着他的身体,那是专对付水脉妖族的三昧真火。
沧流眯起眼睛,目光笔直地望向房顶,仿佛穿过密不透风的墙壁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
春天时东极海水是暖的,毕方鸟立在礁石上梳洗毛发。
“阿悯,你没我快!”他快速摆动鱼尾前进,身体在海水中旋转一圈。
“谁说的,我肯定比你快!”
阿悯不甘示弱追了上来,八爪章鱼从旁边悠悠游过,被沧流一尾巴甩飞到空中。
他们游了很久,久到以为东极海没有尽头。
“沧流,你稚纯又天真,”鲛人皇担忧地抚摸儿子的头发,“父亲老了,鲛人族的未来系你身上,我始终担忧你这般不谙世事,会吃大亏。”
“水脉之主邀请四海各族前往寒水,并说有要事相商,你便跟着一同去吧。”
“若路上碰着人族,记住,离他们远点。”
可他忘记了父亲的叮嘱。
明媚洒脱的少年终究被困在了这阴暗的一隅,不得解脱。
沉酌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关于沧流从前的画面,那些画面翻来覆去如潮水涌入,到尽头时,才短暂出现林鸢的脸。
他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波动了。
这份情愫付出的代价太大,他连累同族殒命于此,永生永世无法偿赎。
当爱意散尽,只剩下浓烈的恨。
他恨极他自己。
火舌疯狂舔舐身体,沧流睁大眼睛,因为痛苦,他的表情扭曲到不能自己,目眦欲裂时,竟落下两行血泪。
那血泪落到地上,凝成一颗红色的珠子。
“我以此身,诅咒你们生生世世永坠炼狱,尝尽血肉苦痛,不得半分解脱。”
“赤泪明珠?”道士有些愕然地瞪大眼。
那是传说中鲛人在极端的恨意与怒意下才会生成的泪水。
沧流的意识逐渐远去,身体即将化为飞灰时,他残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若你有天来到这里,如若你感受到我的恨意,请替我持起复仇的利剑,刺向他们!
雪烬一下从林鸢沉睡的意识中惊醒。
难怪,她召集四海参加宴会时,唯独鲛人族只来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将。
原来将她拉进来的不是林鸢,而是沧流。
“怎么一下感觉冷嗖嗖的。”服侍林鸢的仆人搓了搓手。
“先出去吧,我来服侍小姐。”云春进来,拿帕子给林鸢擦脸。
明明已入冬,林鸢的额头却冒着冷汗。
她被无尽的梦魇缠绕,眉间紧蹙,仿佛经受着莫大的痛苦。
道士说,是因为那颗珠子的缘故。
它凝聚了主人的恨与痛,含在林鸢口中时,她便也经受着那时沧流所经受的。
可一旦拿走,林鸢又将性命不保。
“你不是说自己道行高吗?怎么连让我女儿醒来都办不到?”林远山头疼得厉害。
“这……”道士几经踌躇,“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能将珠子取出来,也能保住小姐性命。”
“什么法子?”
“借寿。”
林远山揉着眉心的手一下放下来。
“怎么借?”
“这法子是个极凶险的禁术,若有与小姐同龄又八字吻合之女子,与小姐签订契约,愿将寿命精血卖出,可延续小姐性命。”
林远山一时间没有做声。
许久,他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做吧。”
“所有因果,我来背上。”